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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入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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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霞山。

    清虚观。

    万顷青田万顷山,山影重重,云气如烟,真真一个出世修行的好地方。

    几个道士打扮的人在田里劳作。时是初夏,微微有些热了。

    琴声幽幽,自道观深处幽幽传来,声声清冽,入耳便觉一阵清凉,尘心尽去,灵台顿明,眼前的山水也似更清灵了几分山分外的翠、水分外的凉。

    “玄清又在弹琴了。”一名道土头也不抬道。

    “他到这里也有一年了。”另一名道士点了点头,也未多说什么。

    弹琴的是一个身穿道袍的年轻男子,十指修长白皙,甚是漂亮。

    他弹的一首无定心,琴曲甚短,但道意幽幽。

    一曲已毕,他缓缓抬头。

    琴若有灵,弦必惊断!

    那是一张满是伤痕的脸!大半张脸上全是一道一道的划痕,完全看不出他原来是什么样子!只有那清秀的眉和一双灿然生光的眼睛,依然显示他的尊贵与骄傲!

    他便是秦倦。

    当日他自崖上跌了下去,一路直跌而下。

    崖上生满了藤蔓荆棘,一路扯破他的衣裳,阻拦了他下坠的急势,也不知冲断冲破了多少荆棘,最终跌入水中!

    刨口下坠之势已很轻微了,他跌入水中的下坠之势,只不过比自三丈来高的地方跳人水中略强一些,而且几乎一入水就给人捞了起来!

    那时江上有船。

    清虚观观主无尘道长刚刚乘船过江,见人落水,便伸手相救那时秦倦的呼吸心跳几已断绝,加之遍体是伤,根本是生机全无。但无尘道长善心善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他仍为秦倦延医诊治,并以本身真力为他续命。

    他请的是山野间看小病小痛的草葯大夫。

    庸医也看不出秦倦得的什么病,只会胡乱开些什么人参党参的为他补气续命。结果歪打正着!清虚观后山盛产人参,无尘道长持之以恒,日日以人参给秦倦当饭吃,非但保住了秦倦一条命,时日久了,秦倦竟也慢慢康复渐如常人。

    他是在一个月之后醒的,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无尘道长,而是房里一块放了不知多少年的被磨得晶亮的八卦!那铜八卦亮得正如一面铜镜,他第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脸!

    一张鬼脸!

    他不知皱着眉看了多久才瞧出那是自己的脸因为那鬼脸也皱着眉。

    那一刹,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只猛地省悟,当年的、昨日的秦倦已经离自己很远了他永远不再是千凰楼优雅雍容的七公子,那个七公子早在落崖的瞬间被鬼撕破了。

    他并没有感到多么痛苦,因为再痛也痛不过他挥手那一刹的痛在那一刹,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爱着秦筝的!

    没有理由地爱,也许,已经爱了很久很久了

    但正因为爱了,所以他才要逃。上天也好,入地也罢;生也好,死也罢,他若仍在,便要造成三个人的伤。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他宁愿成全、宁愿死,也不愿她受伤、不愿秦遥受伤那一挥手,是将自己与自己的爱一起断送,那一挥手的痛,是超越死亡的痛啊!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能活下来,而且心会如此平静,平静得像一次重生。他不愿回忆自己带着多少伤痛的过去,不愿想起,不愿记忆他宁愿如此平静地过下去,爱也好,恨也罢,若她能幸福,不如忘却!不如忘却!

    他宁愿成了清虚观的“玄清”弹琴望月,荷锄而归。

    寂寞也好,凄凉也好“玄清,”无尘道长缓步走入琴房,面带微笑“近来可好?”

    “很好。”秦倦笑笑,低头拨了三两下琴弦。他笑与不笑,其实在他近乎全毁的脸上看不太出来,但眸子里漾起了笑意,减少了容貌给人的骇人的感觉。弄弦之后,他平静地道:“道长少理俗事,今日来此,必有要事。”他很清楚,无尘道长长年清修,甚少管事,若是无事,他是一步也不会踏出他的云房的。

    无尘道长微微一怔,他知道这位他自水里捞回来的年轻人,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敏锐与洞察力,但每次被他道破心中所思,仍是为之愕然:“玄清才智过人,为仕必得高位,为商必是”

    “奸商。”秦倦接下去。

    两人相视而笑:“商若不奸,如何成其为商?”

    秦倦微微一笑:“道长只想着玄清从仕从商,难道玄清不可从武?”

    无尘道长拈须微笑:“以武而论,玄清并非良材。”

    “那么,从道如何?”秦倦笑问。

    “玄清不可从道,”无尘道长摇头“从道之人,讲究清修无为,玄清聪明过人,若要无为,实属不易。”他微微一笑“又何况,从道之人,求心为之空,而非心为之死。”

    秦倦身子微微一颤,无尘道长对他微微一笑:“你非池中之物,贫道明白,可惜你不明白。”

    秦倦微微敛起了眉,那一刹的神情让人感到无限凄凉的尊贵之美:“道长可是有事要与玄清商议?”他太擅长这种言辞之辩,只轻轻一句话,便把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调开。

    无尘道长果然回过神来:“过月余便是峨嵋掌门慈眉师太的六十大寿,她是贫道方外之交,她的寿诞,贫道不可不贺。”

    秦倦等着他往下说。

    “红尘俗事,贫道无意沾染,这次寿宴,不如玄清代贫道去吧。”无尘道长温和地道。

    秦倦手指一颤,琴弦“嗡”的一声微响,像是泄露了他心底的不安:“为什么找我?”他低低地问。

    无尘道长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愿去?”

    “我”秦倦轻轻吐出一个字,但终未再说下去。

    “心若能静,出世人世,并无差别。”无尘道长缓缓地道。

    “道长若是做得到,何必找玄清相代?何不亲自去?”秦倦天生犀利幽冷的本性容不得旁人窥探自己的私秘,想也未想,脱口而出。

    此话一针见血!

    无尘道长变了脸色,怆然退了一步。

    秦倦话一出口便知自己沉不住气了,微微垂目:“道长,玄清唐突了。”

    “你是无心的,我知道。”无尘道长深深呼了口气,他忘了自称“贫道”像突然坠人了红尘“你真是个了不得的孩子!”

    “我去。”秦倦心知无尘道长与慈眉师太必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他为了掩藏自己的痛,下意识地伤了无尘道长,心下一阵茫然,一阵歉疚,沉默良久,才缓缓地道。

    无尘道长看着他,目中竟露出感激之色,缓缓地道:“清虚观上下四十余人,只有你一人可担此任,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什么也没再多说,拍了拍秦倦的肩,缓步走回他的云房。

    他只顾着自己的心境,并没有看到秦倦复杂的神色。

    心若能静,出世入世,并无差别。

    秦倦微蹙着眉,右手紧紧地扣着七弦琴的弦。他有一刻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心静,心静?谈何容易?谈何容易?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峨嵋掌门六十大寿,千凰楼怎能不贺?一定会有人送礼去的。他若参与贺寿,就一定会遇上。这对现在的他来说,那是怎样不堪忍受的痛苦?他的骄傲和自尊容不得被轻蔑,但此时此刻,他有什么资格持有这种骄傲?没有根基的、却又根深蒂固的骄傲啊!又又何况,也许会遇见她。他了解无尘道长逃避的心情,因为他何尝不是一样?只是因为他没有说,所以他便成了逃不掉的那一个?

    “铮”的一声,指尖上传来一阵剧痛,他悚然一惊,才知道自己紧紧抓住琴弦,太过用力而不自觉,琴弦紧紧勒人了手指的血肉之中!血,延着琴弦,缓缓滑过那弦,落到了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