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古怪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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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把大火”成功燃烧之后，夏家庄革委会主任荆开来在喜悦了一段时间之后，突然感到空虚起来。
人就是“下流坯”，心中要有目标，要忙，有的人还要忙个不停，这样才会感到充实，才会感到愉快。一旦无所事事，彻底清闲下来，那么他们就会很快感到非常难受，仿佛被社会抛弃了似的，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与此同时，失落感与空虚感便会趁虚而入，吞噬着当事人的心灵，甚至酿成祸乱，成为人之渠害。
荆开来目前的心理便是这样。一时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想不出“第五把大火”该是什么，他的聪慧而活跃、创新而耐劳的大脑便失去了进取的目标。没有目标，奋斗的企盼，追求的甘苦，征途的曲折，成功的喜悦，这些充分分散一个人的注意力的社会、精神要素便不复存在。一个曾经时常体验并且习惯于体验这些社会、精神要素的人一旦与这些东西隔离开来，他怎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一切呢？
俗话说“无事生非”。一个聪慧而活跃、创新而耐劳的大脑一旦成为破坏的力量，它的杀伤力是巨大的。更不要说一群这样的大脑产生的危害了。
有事实为证。荆开来在本地区烧了影响较大也算著名的“四把大火”之后，自以为捞足了政治资本，有了较大的本钱，于是，他对一些人的态度便发生了变化，不再像以前那样谦逊、礼貌、含蓄，而是飞扬跋扈、傲慢无礼、颐指气使。仿佛成了一个独断专行的“土皇帝”。这些，深受其害的大队妇女主任贺兰感受最深。她时常为一些工作、生活方面的大事、小事被他刻薄地、肆无忌殚地甚至蛮横无理地批评，导致她的不争气的眼泪“哗哗哗”地流啊。批评到后来，他这种不近人情、不友好的行为竟然成了家常便饭，而被批评者竟然到了是非不分、任其胡为的地步。领导总是正确的，错的都是下级，这也算是一种铁律吧。
屈指算来，自去年初秋上任以来，荆开来对贺兰态度激烈的批评有六次，一般的批评不下二三十次。
这些大小批评有的发生在他亲手点燃的“四把大火”之前，更多的发生在其后。前面说过，他是一个习惯于批评人而不喜欢表扬人的另类吝啬者。
这六次激烈的批评导火索分别是：赛诗会她打头阵竟然忘记了词儿；冬季公社组织各大队疏浚进河香时她带领的大队青年妇女突击队没有夺得公社优胜红旗；大队妇女的晚婚率全公社倒数第四，结扎率倒数第二；夏家湾生产队妇女队长翁学萍和夏家庄生产队妇女队长薛武萍为争夺农田灌溉之水大打出手处理不了；临近夏家塘生产队位于其西北方位的夏家边生产队发生了一起因婆媳争吵而导致婆婆喝农药自杀的事件；公社书记侯解放来夏家庄大队检查“批林整风”工作，中午在采石场大食堂用膳，她竟然以茶敬酒，敷衍了事。
这不等于说，当事人贺兰的性格极其懦弱，是一个任人摆布、任人捏的软柿子，面对强权欺凌一次也不反抗。在她因赛诗会打头阵忘记词儿因此导致她在采石场大食堂遭到荆开来狠狠地批评之后，她在内心里产生了强烈的叛逆之情，并且在这种反抗的精神驱动之下，她付出了行动中秋节她非要回家过节，不肯接受他的安排，和他一道宴请三个在节日里无家可归的女知青。至于她后来觉得自已这个做得不妥，因此折了回来，那是另一码事情。
客观地说，面对荆开来的大大小小的批评，这是贺兰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阴柔十足、半途而废的反抗。此后，便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忤逆。因为，在十亩地东边那一条大沟的由四根大树做成的桥上，她曾经面对一头凶残的大白狼。这一头机警、狡猾、暴戾、凶残的大白狼曾经让她感到灭顶之灾的可怕，以及存于世间的人生的美好。当她感到一个女人的最美好的青春即将如秋叶一样无可奈何地凋谢时，她的在冥冥之中早就被命运确定的青春的骑士不早不迟，来得正好。他来了之后，不是以她为人体盾牌，而是秀才上阵，以刀代笔，不惜生命，不计后果，亲自肉搏，与狼共舞。这一位骑士突然拍马赶到，即时降临，挽救了她的如花一样的岁月，使她的美好的生命得以一如既往地继续。绝处逢生，死里逃生，波峰低谷，瞬间转换，那种因大起大落造成的大悲大喜，那种重获生命的激动，那种对救命恩人的谢意，是无法用笔墨形容的。
在她的生命恩人单刀赴会与狼共舞之后，他紧锣密鼓，一着不让，毫不松懈，发动夏家庄广大干部、群众，全民皆兵，与狼为敌，执着周旋，不折不挠，结果一举清除本地区的狼害。这一件事件本身在她看来一方面具有巨大的政治意义这是响应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关于“世界一切事物中，人是最宝贵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的号召，用无产阶级的铁拳坚决捍卫广大人民群众的价值无限的生命；另一方面，它充分地说明，她的那个宝贵的生命的大救星、美好青春的高尚的骑士一如既往地呵护着她，一如既往地在冥冥之中对她的灵魂浅吟低唱生命的赞歌和英雄之曲。这是心灵的认知，这是神腑的发现。有此知觉之后，她便产生了一种对他的消灭一切反动派的“革命豪情”的潜在的默契：她的这一位年轻的领导本身对她毫无成见、毫无恶意，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帮助、爱护，巴她进步，巴她成长，巴她无恙。这是革命同志之间应有的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互相爱护的体现，这种行为是难得而珍贵的。
有此潜在的隐秘的默契之后，贺兰的心主动和荆开来走近，依恋他的伟岸精神，接受他的大力保护。因此，在唯一一次并且半途而废的对他反抗、叛逆之后，面对他的无数的或如暴风骤雨或如和风细雨的各种各样的批评，她是一味忍让，照单全收。除了虚心接受批评，坦诚承认错误之外，泪如雨下、泪流满面、泪水盈眶、泪水涟涟是其伴随着悔过而来的常态。
这是对立的矛盾斗争的一面。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矛盾是既对立又统一、既斗争又妥协的。按照马克思主义矛盾观，矛盾不可能永远斗争，它也有妥协的时候。拿时常发生矛盾甚至闹得不可开交的荆开来和贺兰来说，他们也有许多和睦、温情的时候。例如，下午下班后，他们一道骑自行车回镇上家中；大队来人要设晚宴招待客人，他们便一起留下来陪客，客人散去之后他们在各自的宿舍中过夜，不再回去。
前面说过，荆开来的父亲荆继往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人。他这个人说文不文、说武不武、说工不工、说商不商。他只是一个会抓大笔杆子的供销社卖水果的小小营业员。除了以上四说之外，他还是一个说男不男、说女不女的角色。这样说不是寒碜他、埋汰他，而是针砭其弊、矫正其情。那么他这一位下巴颏上山羊胡子长得老长、有时仰天大笑、有时缩头缩脑的市井之凡辈、无赖小市民有何弊要针砭有何情要矫正呢？
说实话，他这个人既有下流文人的意识，又有市井之徒的无赖习气，还有小小商人的精打细算、只求一味上算不愿半点吃亏的禀性。这样说未免太抽象，还是摆事实、讲道理方是正着。
说其具有下流文人的意识，乃基于以下事实：他有一种强烈的渴望，认为镇上每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丰满耐看的少妇都是天仙似的人物，应由才子相配。在所有的才子之中，他是首屈一指的、最大的才子，因此，这些尤物的佳偶前生、今世、来生应该是他，非他莫属。之所以目前出现花落人家的局面，乃阴差阳错的缘故。
说其具有市井之徒的无赖习气，不是瞎吹，乃是有根据的。
人家执着于意淫，或是习惯于嘴上腐化，而他呢，总是喜欢见缝插针，对一些年轻漂亮的女人、丰满耐看的少妇拍拍打打、摸摸捏捏。“一不小心”，用屁股蹭了一下人家的屁股，用胳膊肘击了一下人家的“豆腐”，或者用身体撞了一下人家的小蛮腰、贵妃腰，这些龌龊行为是他一直暗中迷恋的登不上大雅之堂的风流韵事。
说其具有小小商人的精打细算、只求一味上算不愿半点吃亏的禀性，也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可以观察到的。
例如，他总是能够预感到哪个人的老婆最近将会偷人；哪个男人最近将会给哪个男人戴上绿帽子。观一叶而知秋，窥一斑而知全豹，高瞻远瞩，十分了得。
俗话说“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他这个极其敏感、善于预见、警钟长鸣的反“腐化”主儿，命运偏偏要捉弄他一番。他防了一辈子老婆的奸夫，极不肯戴那一顶让他感觉到充斥绿莹莹色彩的帽子，结果呢，奸夫还是不以他的意志诞生了，帽子还是无情地为他量身定坐了。让他老婆去偷的那个男人就是供销社一个小小的经理。在三年自然灾害物资紧缺、人人自危的时候，他的权力的魔棒发挥了极大的作用。老婆因为生计而偷人，令他五味杂存。他又是一个极好面子之人，权当做哑巴吃黄连，没有将此事闹得全镇皆知。老婆知他色厉内荏，晓得他是一个好说话的脓包，便索性大偷特偷起来。一味寻找刺激，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搞，已不是什么生活所迫所能解释的了。老婆偷人这件吃大亏的事情被他这个“六说”怪人发现之后，他出于报复便去勾引妇女。在调戏、勾引妇女的十二年历程中，他总是碰壁，不能成功，连一个“母蝗虫”都没有搞到手。这些事实让他明白一个道理：“腐化”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它是有本事的人才能搞成功的。女人们可不是“痴古呆子”，任你调戏，任你淫乱，她们精得很、鬼得很呢！只有当她们想“腐化”的时候，你才可以去“腐化”。而她们什么时候想“腐化”，你是很难搞清楚的。就算两人一拍即合，你情我愿，臭味相投，均愿意搞它一回“腐化”，但是能不能搞成“腐化”还要看客观条件。客观条件一辈子不成熟，两人一辈子犹如干柴碰不到烈火，永远点不着。这个道理他虽然明白了，但是自已婚姻生活方面吃亏的事实并不能因为这个道理诞生而抹杀，因此，风烛残年、年老力衰、江河日下的他便寄希望于自已的四个宝贝儿子，希望他们在自已的婚姻生活方面不要重复他的老路，最好是在与各人的妻子博弈、较量中能够占据上风，替他“扳本”。“宁愿我负老婆，不愿老婆负我”，这是他教训儿子们如何正确处理婚姻家庭关糸的口头禅。
这不等于说，这一位“六说”怪人鼓励儿子们主动去搞“腐化”。尤其是他的前途无量的大儿子，他是万万不愿意看到他在这一方面越雷池一步的。他之所以对儿子们灌输那样的丑陋的观念主要是强调要武装一种思想、摆出一种姿态、实施一种防卫而矣。因此，当他捕风捉影、对号入座、乱点鸳鸯谱、主观臆测到他的宝贝大儿子的媳妇孟青很可能不干不净、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偷人精时，他便老糊涂了，闲着没事时便来劲地整蛊起来，非要将大儿子的婚姻家庭整出一个“贸易顺差”来。也就是小小营业员脑袋里装的毛利、赢余和划算。
那么，到底值得不值得怀疑他的这个霸占了他的宝贝大儿子一切的街上居民媳妇呢？答案当然是肯定无疑的。因为第一，从她出身的家庭背景来说，人家高高在上，可以俯视地位卑下的他家；第二，人家有钱，他家贫穷。二家可谓门不当、户不对。第三，文化背景不同，各人相信各人的那一套处事哲学。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唯我正确，很难统一。第四，行为习惯也大相径庭。他是四平八稳、之乎在也、仁义道德、苍生可怜，他儿子是天生我才、忍辱负重、灵活机动、沐猴而冠、煞有介事。那么他的儿女亲家孟金光是什么样的人呢？而他的大儿媳孟青又是什么样的人呢？孟金光是秘书出身，写得一手好材料。且他长期跟着领导混，官场经验很足。官场经验很足，人性便相当异化。表现在他这个“上梁”随着更在其上的“上梁”或正或歪、或红或黑、或黄或白；跟风随风宛若墙头草一般。至于“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一句话，对他来说，那是确定无疑的。且官字口大，手中的“马列主义手电筒”永远只会对人不会对已。一句话，孟金光这个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是一个难缠、难玩、缠人、玩人的大角色，其城府极深，其手腕过人，不是一般人能够与他过招的。孟金光是这样的人，耳濡目染，深受熏陶，他的惯宝贝大女儿孟青虽说是一个邮电局普通职工，但也因此变得十分复杂起来。加上其天性大放、后天怂恿、自我为主、好胜要强、屡试不爽、一切随性的内外在因素的刺激、肯定、铸造、定型，导制她产生“活泼有余，沉稳不足”的坏面目。她从不怕任何男人，她敢和任何她看得起的男人过招、周旋、较量；也能和任何她看得起的男人真真假假地演一出半荦半素、全荦全素的情场大戏，或者唱一些让人想入非非的、温情脉脉的情歌、小曲。至于半真半假地开一些或荦或素、半荦半素的玩笑则是她手到擒拿的功夫。一句话：她要辣有辣，要泼有泼；半真不假，态度灵活。她风骚十足，善于迷惑；勾引无心，挑逗有术。她见多识广，游刃有余；摆平诸事，何曾烦心？
这一位“六说”怪人因为种种原因无端怀疑起自已的那个“活泼有余，沉稳不足”的大儿媳之后，他便紧急启动一级防卫预案。在假想敌树立之后，他毫不客气地向其摆出了战斗的姿态。并且在时机到来时，他毫不客气地实施了让人寒心、胆寒、伤心、心痛的行为。具体说来，他采取了这样一个重要的行动。这个重要的行动是他这个一半清醒一半糊涂、善于牵强附会、有时一针见血的人使出惯用的武器用富于寓意的水果来说事。他自从发现自已的宝贝大儿子荆开来时常和镇上菜农贺国峰的二女儿贺兰来去一道并且一路有说有笑之后，他便认为整蛊十罪不赦的仇敌、恢复宝贝大儿子的良好的家庭秩序的时机到来了。那么，他拿了什么样的水果来说事的呢？答曰：“香蕉也”。“香蕉”的寓意包含“相交”也，也就是相互交往之意。除此之外，还包括更深刻的内涵。这些内涵需要男女当事人用心去暇想、去悟、去总结。那么，他又是通过谁来灌输他这个隐隐约约、晦涩不明的观念的呢？答曰：“贺兰也”。贺兰经常当天下晚和他大儿子一道回到镇上，她在家里休息一晚之后，一般第二天来喊他大儿子一道下乡。他就利用早上这个机会巴结人家，送人家香蕉。为了防止人家产生警惕，或者心里产生负担，他送人家香蕉的理由总是十分充足、数量总是十分得体，让她无法拒绝。理由是他的大儿子是她的顶头上司、直接领导，饭局、酒场较多，请其代为照顾俗话说“革命的小酒翻江捣海，救命的小香蕉迎刃而解”关健时候要动用她的妙手剥了这些香蕉皮，递这些救命的水果给他的大儿子呢。且因劳其身，所以慰劳，请她笑纳一二，也不为过。数量方面只求适可而止，不求量多压人。也就是说有时半挂，有时几根，不在量多，只求日有。持之以恒，如此而止。
其实这一位“六说”怪人的良苦用心也许是多余的，因为他的街上居民大儿媳也许就是一个有贼心无贼胆的角色，也许就是一个能遵守妇道的贞洁、烈性人物，所以不需要凭空臆测、瞎操心。就其那一副尊容来说，未必就具备横行无忌、大小通吃的神通。说实话，充其量她的长相只能算一个中等。如果打分严一点儿的话，那么她的长相就会被压到中等偏下一栏。其实她这个人五官、相貌、头颈、胸脯、身材本身并不太丑，使她显得丑陋的东西是她的言行、举止、精神、气质。她既具有不贤女人的善妒，又拥有坏女人的恶毒；既和贪婪女人一样可鄙，又如吝啬女人一样可憎；既像长舌妇一样讨厌，又似交际花一般犯嫌；既仿佛是可怕的神通广大之人，又仿佛是一个可怜的井底之蛙。这些便是她这个人的内在的显著特质、比较恒定的性格。另外说到此人长相不能不带一笔。她这个人皮薄骨突，一脸的骨感。瓜子脸型高颧骨，撒满无限红痘。一对爱皱的黄黑眉，二个似怒非怒的含恨眼。鼻直口方，嘴角上扬；鼻尖时常发白发亮，嘴唇自然红润耀光。弯腰扭头走路，时常回眸护防；双腿结实屁股大，双胸也曾晃荡。中等身材鬼影子，幸赖二副乍肩膀；昂首挺胸会有时，睥睨傲慢无状。此其一。其二，对于贺兰这个比他小了一辈，在人生阅历、思想意识、感情生活各方面与他大相径庭的女干部来说，她未必就会领悟他的那个迷信寓意，并且顺着他的思路开始相信他的那个自我设定、自欺欺人的把戏。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自从他这个“六说”怪人出击之后，贺兰便托他老人家的福日日吃上大大小小的香蕉。她食而知其绵软、香甜、好吃的味道。除了此味还是此味，除了好吃还是好吃。她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小小香蕉还有什么弦外之音、言外之意，还有什么月下老人的惠行善举，还有什么小小红线的神通广大的作用。因此，对于这一位老人家的为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的所作所为，女当事人如石头一样毫无感觉、毫无体会、毫不知情。这样，就使他老人家施行的一切小恩小惠都算作自作多情。
“第四把大火”成功燃烧之后，夏家庄革委会主任荆开来在喜悦了一段时间之后，突然感到空虚起来。
人就是“下流坯”，心中要有目标，要忙，有的人还要忙个不停，这样才会感到充实，才会感到愉快。一旦无所事事，彻底清闲下来，那么他们就会很快感到非常难受，仿佛被社会抛弃了似的，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与此同时，失落感与空虚感便会趁虚而入，吞噬着当事人的心灵，甚至酿成祸乱，成为人之渠害。
荆开来目前的心理便是这样。一时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想不出“第五把大火”该是什么，他的聪慧而活跃、创新而耐劳的大脑便失去了进取的目标。没有目标，奋斗的企盼，追求的甘苦，征途的曲折，成功的喜悦，这些充分分散一个人的注意力的社会、精神要素便不复存在。一个曾经时常体验并且习惯于体验这些社会、精神要素的人一旦与这些东西隔离开来，他怎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一切呢？
俗话说“无事生非”。一个聪慧而活跃、创新而耐劳的大脑一旦成为破坏的力量，它的杀伤力是巨大的。更不要说一群这样的大脑产生的危害了。
有事实为证。荆开来在本地区烧了影响较大也算著名的“四把大火”之后，自以为捞足了政治资本，有了较大的本钱，于是，他对一些人的态度便发生了变化，不再像以前那样谦逊、礼貌、含蓄，而是飞扬跋扈、傲慢无礼、颐指气使。仿佛成了一个独断专行的“土皇帝”。这些，深受其害的大队妇女主任贺兰感受最深。她时常为一些工作、生活方面的大事、小事被他刻薄地、肆无忌殚地甚至蛮横无理地批评，导致她的不争气的眼泪“哗哗哗”地流啊。批评到后来，他这种不近人情、不友好的行为竟然成了家常便饭，而被批评者竟然到了是非不分、任其胡为的地步。领导总是正确的，错的都是下级，这也算是一种铁律吧。
屈指算来，自去年初秋上任以来，荆开来对贺兰态度激烈的批评有六次，一般的批评不下二三十次。
这些大小批评有的发生在他亲手点燃的“四把大火”之前，更多的发生在其后。前面说过，他是一个习惯于批评人而不喜欢表扬人的另类吝啬者。
这六次激烈的批评导火索分别是：赛诗会她打头阵竟然忘记了词儿；冬季公社组织各大队疏浚进河香时她带领的大队青年妇女突击队没有夺得公社优胜红旗；大队妇女的晚婚率全公社倒数第四，结扎率倒数第二；夏家湾生产队妇女队长翁学萍和夏家庄生产队妇女队长薛武萍为争夺农田灌溉之水大打出手处理不了；临近夏家塘生产队位于其西北方位的夏家边生产队发生了一起因婆媳争吵而导致婆婆喝农药自杀的事件；公社书记侯解放来夏家庄大队检查“批林整风”工作，中午在采石场大食堂用膳，她竟然以茶敬酒，敷衍了事。
这不等于说，当事人贺兰的性格极其懦弱，是一个任人摆布、任人捏的软柿子，面对强权欺凌一次也不反抗。在她因赛诗会打头阵忘记词儿因此导致她在采石场大食堂遭到荆开来狠狠地批评之后，她在内心里产生了强烈的叛逆之情，并且在这种反抗的精神驱动之下，她付出了行动中秋节她非要回家过节，不肯接受他的安排，和他一道宴请三个在节日里无家可归的女知青。至于她后来觉得自已这个做得不妥，因此折了回来，那是另一码事情。
客观地说，面对荆开来的大大小小的批评，这是贺兰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阴柔十足、半途而废的反抗。此后，便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忤逆。因为，在十亩地东边那一条大沟的由四根大树做成的桥上，她曾经面对一头凶残的大白狼。这一头机警、狡猾、暴戾、凶残的大白狼曾经让她感到灭顶之灾的可怕，以及存于世间的人生的美好。当她感到一个女人的最美好的青春即将如秋叶一样无可奈何地凋谢时，她的在冥冥之中早就被命运确定的青春的骑士不早不迟，来得正好。他来了之后，不是以她为人体盾牌，而是秀才上阵，以刀代笔，不惜生命，不计后果，亲自肉搏，与狼共舞。这一位骑士突然拍马赶到，即时降临，挽救了她的如花一样的岁月，使她的美好的生命得以一如既往地继续。绝处逢生，死里逃生，波峰低谷，瞬间转换，那种因大起大落造成的大悲大喜，那种重获生命的激动，那种对救命恩人的谢意，是无法用笔墨形容的。
在她的生命恩人单刀赴会与狼共舞之后，他紧锣密鼓，一着不让，毫不松懈，发动夏家庄广大干部、群众，全民皆兵，与狼为敌，执着周旋，不折不挠，结果一举清除本地区的狼害。这一件事件本身在她看来一方面具有巨大的政治意义这是响应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关于“世界一切事物中，人是最宝贵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的号召，用无产阶级的铁拳坚决捍卫广大人民群众的价值无限的生命；另一方面，它充分地说明，她的那个宝贵的生命的大救星、美好青春的高尚的骑士一如既往地呵护着她，一如既往地在冥冥之中对她的灵魂浅吟低唱生命的赞歌和英雄之曲。这是心灵的认知，这是神腑的发现。有此知觉之后，她便产生了一种对他的消灭一切反动派的“革命豪情”的潜在的默契：她的这一位年轻的领导本身对她毫无成见、毫无恶意，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帮助、爱护，巴她进步，巴她成长，巴她无恙。这是革命同志之间应有的互相关心、互相帮助、互相爱护的体现，这种行为是难得而珍贵的。
有此潜在的隐秘的默契之后，贺兰的心主动和荆开来走近，依恋他的伟岸精神，接受他的大力保护。因此，在唯一一次并且半途而废的对他反抗、叛逆之后，面对他的无数的或如暴风骤雨或如和风细雨的各种各样的批评，她是一味忍让，照单全收。除了虚心接受批评，坦诚承认错误之外，泪如雨下、泪流满面、泪水盈眶、泪水涟涟是其伴随着悔过而来的常态。
这是对立的矛盾斗争的一面。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矛盾是既对立又统一、既斗争又妥协的。按照马克思主义矛盾观，矛盾不可能永远斗争，它也有妥协的时候。拿时常发生矛盾甚至闹得不可开交的荆开来和贺兰来说，他们也有许多和睦、温情的时候。例如，下午下班后，他们一道骑自行车回镇上家中；大队来人要设晚宴招待客人，他们便一起留下来陪客，客人散去之后他们在各自的宿舍中过夜，不再回去。
前面说过，荆开来的父亲荆继往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人。他这个人说文不文、说武不武、说工不工、说商不商。他只是一个会抓大笔杆子的供销社卖水果的小小营业员。除了以上四说之外，他还是一个说男不男、说女不女的角色。这样说不是寒碜他、埋汰他，而是针砭其弊、矫正其情。那么他这一位下巴颏上山羊胡子长得老长、有时仰天大笑、有时缩头缩脑的市井之凡辈、无赖小市民有何弊要针砭有何情要矫正呢？
说实话，他这个人既有下流文人的意识，又有市井之徒的无赖习气，还有小小商人的精打细算、只求一味上算不愿半点吃亏的禀性。这样说未免太抽象，还是摆事实、讲道理方是正着。
说其具有下流文人的意识，乃基于以下事实：他有一种强烈的渴望，认为镇上每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丰满耐看的少妇都是天仙似的人物，应由才子相配。在所有的才子之中，他是首屈一指的、最大的才子，因此，这些尤物的佳偶前生、今世、来生应该是他，非他莫属。之所以目前出现花落人家的局面，乃阴差阳错的缘故。
说其具有市井之徒的无赖习气，不是瞎吹，乃是有根据的。
人家执着于意淫，或是习惯于嘴上腐化，而他呢，总是喜欢见缝插针，对一些年轻漂亮的女人、丰满耐看的少妇拍拍打打、摸摸捏捏。“一不小心”，用屁股蹭了一下人家的屁股，用胳膊肘击了一下人家的“豆腐”，或者用身体撞了一下人家的小蛮腰、贵妃腰，这些龌龊行为是他一直暗中迷恋的登不上大雅之堂的风流韵事。
说其具有小小商人的精打细算、只求一味上算不愿半点吃亏的禀性，也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可以观察到的。
例如，他总是能够预感到哪个人的老婆最近将会偷人；哪个男人最近将会给哪个男人戴上绿帽子。观一叶而知秋，窥一斑而知全豹，高瞻远瞩，十分了得。
俗话说“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他这个极其敏感、善于预见、警钟长鸣的反“腐化”主儿，命运偏偏要捉弄他一番。他防了一辈子老婆的奸夫，极不肯戴那一顶让他感觉到充斥绿莹莹色彩的帽子，结果呢，奸夫还是不以他的意志诞生了，帽子还是无情地为他量身定坐了。让他老婆去偷的那个男人就是供销社一个小小的经理。在三年自然灾害物资紧缺、人人自危的时候，他的权力的魔棒发挥了极大的作用。老婆因为生计而偷人，令他五味杂存。他又是一个极好面子之人，权当做哑巴吃黄连，没有将此事闹得全镇皆知。老婆知他色厉内荏，晓得他是一个好说话的脓包，便索性大偷特偷起来。一味寻找刺激，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搞，已不是什么生活所迫所能解释的了。老婆偷人这件吃大亏的事情被他这个“六说”怪人发现之后，他出于报复便去勾引妇女。在调戏、勾引妇女的十二年历程中，他总是碰壁，不能成功，连一个“母蝗虫”都没有搞到手。这些事实让他明白一个道理：“腐化”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它是有本事的人才能搞成功的。女人们可不是“痴古呆子”，任你调戏，任你淫乱，她们精得很、鬼得很呢！只有当她们想“腐化”的时候，你才可以去“腐化”。而她们什么时候想“腐化”，你是很难搞清楚的。就算两人一拍即合，你情我愿，臭味相投，均愿意搞它一回“腐化”，但是能不能搞成“腐化”还要看客观条件。客观条件一辈子不成熟，两人一辈子犹如干柴碰不到烈火，永远点不着。这个道理他虽然明白了，但是自已婚姻生活方面吃亏的事实并不能因为这个道理诞生而抹杀，因此，风烛残年、年老力衰、江河日下的他便寄希望于自已的四个宝贝儿子，希望他们在自已的婚姻生活方面不要重复他的老路，最好是在与各人的妻子博弈、较量中能够占据上风，替他“扳本”。“宁愿我负老婆，不愿老婆负我”，这是他教训儿子们如何正确处理婚姻家庭关糸的口头禅。
这不等于说，这一位“六说”怪人鼓励儿子们主动去搞“腐化”。尤其是他的前途无量的大儿子，他是万万不愿意看到他在这一方面越雷池一步的。他之所以对儿子们灌输那样的丑陋的观念主要是强调要武装一种思想、摆出一种姿态、实施一种防卫而矣。因此，当他捕风捉影、对号入座、乱点鸳鸯谱、主观臆测到他的宝贝大儿子的媳妇孟青很可能不干不净、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偷人精时，他便老糊涂了，闲着没事时便来劲地整蛊起来，非要将大儿子的婚姻家庭整出一个“贸易顺差”来。也就是小小营业员脑袋里装的毛利、赢余和划算。
那么，到底值得不值得怀疑他的这个霸占了他的宝贝大儿子一切的街上居民媳妇呢？答案当然是肯定无疑的。因为第一，从她出身的家庭背景来说，人家高高在上，可以俯视地位卑下的他家；第二，人家有钱，他家贫穷。二家可谓门不当、户不对。第三，文化背景不同，各人相信各人的那一套处事哲学。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唯我正确，很难统一。第四，行为习惯也大相径庭。他是四平八稳、之乎在也、仁义道德、苍生可怜，他儿子是天生我才、忍辱负重、灵活机动、沐猴而冠、煞有介事。那么他的儿女亲家孟金光是什么样的人呢？而他的大儿媳孟青又是什么样的人呢？孟金光是秘书出身，写得一手好材料。且他长期跟着领导混，官场经验很足。官场经验很足，人性便相当异化。表现在他这个“上梁”随着更在其上的“上梁”或正或歪、或红或黑、或黄或白；跟风随风宛若墙头草一般。至于“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一句话，对他来说，那是确定无疑的。且官字口大，手中的“马列主义手电筒”永远只会对人不会对已。一句话，孟金光这个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是一个难缠、难玩、缠人、玩人的大角色，其城府极深，其手腕过人，不是一般人能够与他过招的。孟金光是这样的人，耳濡目染，深受熏陶，他的惯宝贝大女儿孟青虽说是一个邮电局普通职工，但也因此变得十分复杂起来。加上其天性大放、后天怂恿、自我为主、好胜要强、屡试不爽、一切随性的内外在因素的刺激、肯定、铸造、定型，导制她产生“活泼有余，沉稳不足”的坏面目。她从不怕任何男人，她敢和任何她看得起的男人过招、周旋、较量；也能和任何她看得起的男人真真假假地演一出半荦半素、全荦全素的情场大戏，或者唱一些让人想入非非的、温情脉脉的情歌、小曲。至于半真半假地开一些或荦或素、半荦半素的玩笑则是她手到擒拿的功夫。一句话：她要辣有辣，要泼有泼；半真不假，态度灵活。她风骚十足，善于迷惑；勾引无心，挑逗有术。她见多识广，游刃有余；摆平诸事，何曾烦心？
这一位“六说”怪人因为种种原因无端怀疑起自已的那个“活泼有余，沉稳不足”的大儿媳之后，他便紧急启动一级防卫预案。在假想敌树立之后，他毫不客气地向其摆出了战斗的姿态。并且在时机到来时，他毫不客气地实施了让人寒心、胆寒、伤心、心痛的行为。具体说来，他采取了这样一个重要的行动。这个重要的行动是他这个一半清醒一半糊涂、善于牵强附会、有时一针见血的人使出惯用的武器用富于寓意的水果来说事。他自从发现自已的宝贝大儿子荆开来时常和镇上菜农贺国峰的二女儿贺兰来去一道并且一路有说有笑之后，他便认为整蛊十罪不赦的仇敌、恢复宝贝大儿子的良好的家庭秩序的时机到来了。那么，他拿了什么样的水果来说事的呢？答曰：“香蕉也”。“香蕉”的寓意包含“相交”也，也就是相互交往之意。除此之外，还包括更深刻的内涵。这些内涵需要男女当事人用心去暇想、去悟、去总结。那么，他又是通过谁来灌输他这个隐隐约约、晦涩不明的观念的呢？答曰：“贺兰也”。贺兰经常当天下晚和他大儿子一道回到镇上，她在家里休息一晚之后，一般第二天来喊他大儿子一道下乡。他就利用早上这个机会巴结人家，送人家香蕉。为了防止人家产生警惕，或者心里产生负担，他送人家香蕉的理由总是十分充足、数量总是十分得体，让她无法拒绝。理由是他的大儿子是她的顶头上司、直接领导，饭局、酒场较多，请其代为照顾俗话说“革命的小酒翻江捣海，救命的小香蕉迎刃而解”关健时候要动用她的妙手剥了这些香蕉皮，递这些救命的水果给他的大儿子呢。且因劳其身，所以慰劳，请她笑纳一二，也不为过。数量方面只求适可而止，不求量多压人。也就是说有时半挂，有时几根，不在量多，只求日有。持之以恒，如此而止。
其实这一位“六说”怪人的良苦用心也许是多余的，因为他的街上居民大儿媳也许就是一个有贼心无贼胆的角色，也许就是一个能遵守妇道的贞洁、烈性人物，所以不需要凭空臆测、瞎操心。就其那一副尊容来说，未必就具备横行无忌、大小通吃的神通。说实话，充其量她的长相只能算一个中等。如果打分严一点儿的话，那么她的长相就会被压到中等偏下一栏。其实她这个人五官、相貌、头颈、胸脯、身材本身并不太丑，使她显得丑陋的东西是她的言行、举止、精神、气质。她既具有不贤女人的善妒，又拥有坏女人的恶毒；既和贪婪女人一样可鄙，又如吝啬女人一样可憎；既像长舌妇一样讨厌，又似交际花一般犯嫌；既仿佛是可怕的神通广大之人，又仿佛是一个可怜的井底之蛙。这些便是她这个人的内在的显著特质、比较恒定的性格。另外说到此人长相不能不带一笔。她这个人皮薄骨突，一脸的骨感。瓜子脸型高颧骨，撒满无限红痘。一对爱皱的黄黑眉，二个似怒非怒的含恨眼。鼻直口方，嘴角上扬；鼻尖时常发白发亮，嘴唇自然红润耀光。弯腰扭头走路，时常回眸护防；双腿结实屁股大，双胸也曾晃荡。中等身材鬼影子，幸赖二副乍肩膀；昂首挺胸会有时，睥睨傲慢无状。此其一。其二，对于贺兰这个比他小了一辈，在人生阅历、思想意识、感情生活各方面与他大相径庭的女干部来说，她未必就会领悟他的那个迷信寓意，并且顺着他的思路开始相信他的那个自我设定、自欺欺人的把戏。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自从他这个“六说”怪人出击之后，贺兰便托他老人家的福日日吃上大大小小的香蕉。她食而知其绵软、香甜、好吃的味道。除了此味还是此味，除了好吃还是好吃。她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小小香蕉还有什么弦外之音、言外之意，还有什么月下老人的惠行善举，还有什么小小红线的神通广大的作用。因此，对于这一位老人家的为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的所作所为，女当事人如石头一样毫无感觉、毫无体会、毫不知情。这样，就使他老人家施行的一切小恩小惠都算作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