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香水灰姑娘 > 第五章

第五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行祸天下史上最强帝后超凡兵王清明上河图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在春日的最后一场樱花盛宴中,莫珂萝还是签下了那张情妇合约,从此交付身心,无可救药地沉溺在林哲琛的款款温柔中。她的天真烂漫,换得的是他游移不定的心,尽管他是在乎她的,但是,他却更在乎所谓的原则问题。

    而他最坚持的原则,便是谁都不准提出结婚这等事情,这是他林哲琛最深恶痛绝的忌讳,因为他要他的心是自由无羁的!

    他认为一旦感觉没了,岂又是一张结婚证书能挽回的?就如同他那痴情的奶奶谷永理惠,不也在临死前,都唤不回他爷爷的爱怜?而他们不也曾经相爱过?不也在患难中立下了白首誓盟?但是,爱像花朵,会开也会凋落,而一旦花落枝头碾成泥,婚姻就成了一道枷锁,锁着两个人,成了一个无法解脱的噩梦!

    他不要把这么美好的一件事最后变成一场噩梦。尤其是对莫珂萝,她是那么地纯真,那么地真情洒脱,也是第一位真正走进他心底的灰姑娘。他多希望“完美”是她永远留在他心底的形象。所以,林哲琛不敢把“情”字想得太远、太深重,他只想趁有感觉的时候,好好地宠她,好好地把她爱个够。

    他很用心地去铺陈与她每一刻的浪慢情衷。他替她辞掉了台北的工作,再把灰姑娘五号香水的拍摄地点,从东京移到了京都,他要用最特别的方式,来纪念他三十几年生命里,最重要的菁华时刻。虽然他不知道自己能这样爱她多久?但是,他要他的每一寸真心都交付在她的手中。

    “来,这样坐舒不舒服?这料理你喜不喜欢?吃不饱的话,我再替你多叫几盘。”他总是这样细心温柔的对她,把她疼得像个孩子,宠得让人眼红。

    “嗯,不要了,不能再吃了,要是胖了,上镜头可是会破功的——你可别害我喔!”她总是摇头推托。虽说她很喜欢他如此的荣宠,但是,基于职业道德,在广告拍摄的期间,她还是得忌口。

    “管它什么鬼镜头,你这么样,我看了都心疼!来,我喂你吧!一次一口,恩爱永不休——”他淘气地对她半说半哄。

    每一回,莫珂萝总是拗不过他,在这个鸭川夏日才会搭起的纳凉床上,上演着你侬我侬的戏码。

    她最爱这地方,不仅是鸭川的美丽风光,也不仅是纳凉床上美食与凉爽,而是因为这里是她与他第一次释放衷情的订情地。京都的鸭川,不论她与他未来会怎样,她莫珂萝永远都会记住它。

    灰姑娘五号香水的广告拍摄计画已经如火如荼地展开了。而正陷于热恋中的莫珂萝与林哲琛,更是名正言顺的在广告拍摄的情境里,在举手投足间,逼真地演出他们的爱慕情感。

    大家都说,他们是配合得天衣无缝,演出百分百;但是在背后,这些人却反了嘴脸,全都等着好戏看。他们想看看,这位新出炉的台湾灰姑娘,在一个月的恋爱周期过后,如何被这声名狼藉的花花公子给随手扔开?

    “哼,看你能风光多久?”

    “呸!你以为自己很行吗?不过是他贪鲜罢了,才会迷恋你这野丫头,你等着吧!没几天,他就腻了。”

    在拍摄的现场,总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当着莫珂萝的面,故意这么说。莫珂萝对这些充耳不闻。她不是不在乎这样的冷嘲热讽,而是她太珍惜与他共有的每一刻钟,她不要因为这些耳语,而破坏了她所剩不多的美好时光。因此,她把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都藏进了内心深处,却把她最灿烂、最美的笑容,呈现在他的眼中。

    在广告拍摄的空档时,他们经常相偕上京都的中央市场,也就是锦市场,去采买一些食物回来烹调。当然,他们不是嫌家里的佣人煮的菜不好吃,而是他们都爱上了这种洗手做羹汤的居家生活。林哲琛觉得她炒的台湾菜看起来怪怪的,不过,却挺合他的胃口;莫珂萝则是爱死了他的碍手碍脚,他老是在她炒菜的时候,偷偷地从背后袭击她,不是说些肉麻兮兮的话,就是直接吻得她脑袋一片空。

    “嗯,不要嘛!我正在忙啊!”已经好几次了,他就在厨房与她缠绵似火。

    “可是,我饿了,现在想先开动。”

    “不行啦,我不能老把红烧鱼煮成碳烤的呀!喂,不要啊!”“哎呀!又来了!大家快闪哪!”一帮子欧巴桑、欧里桑纷纷成了走避不及的受害者。自从他们恋爱以后,他们这群老人们,一个不小心就会看见限制级的镜头,不但是针眼长了好几颗,有时还会差一点心脏病发。

    有时晚饭后,林哲琛会带着莫珂萝外出逛逛。她最爱去新京极那地方,因为那里的东西是物美价廉,总让她买得直呼过瘾呢!

    “都是一些小纪念品嘛!你买那么多,准备回去开店哪!”林哲琛笑着开玩笑说。

    “送人嘛!光是要送胡美津的,就一箱子了。”说着,她的眼光顿时被一个悬在架上的景泰蓝链子给吸引了注意,不过,她还是顺对林哲琛说:“至于开店嘛——或许等哪天你不要我时,我会考虑这么做也说不定。”

    “你不需要这么做。”他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一副正经八百地说。

    “嗯?”她有点错愕地望向他,原以为他终于给了她一句有关天长地久的承诺。

    “我是说,不论以后会怎样,你的生活,我都会替你安排的。”只可惜,他让她失望了,话一出口,又将她炽热的心给扔进了大海中。

    她看着他,该谢或该怨,她全都说不出口。她只好黯然地别过脸,强装若无其事,继续问着店里的老板说:“这链子很特别,是什么时代做的吗?”其实,她也只是随便问问。

    “你的眼光不错喔!这链子全是手工打造的,这壳子一打开,里头还能嵌入相片,这是仿七、八十年前那时候的样子做的,当时的人,很流行带这个,不过,这链子可不便宜,要十万日圆。”

    “这么贵啊!”她惊呼一声,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出这链子的价值。

    “是贵了点,不过,这小小的一条链子,却是耗费多少的心力在其间,所以,它的价值就在这儿,因为有心,才是最珍贵的,不是吗?”这老板说了一番很有哲理的话,说巧不巧,就打进了莫珂萝的心里面。

    “只要你喜欢,再贵也无所谓。老板,这链子包起来。”

    “不,我不要了!”她摇摇头,一口回绝地走出了商店。她不是嫌那链子太贵,只是没有心,一切都没有意义。她要他的心,但是,他的心却始终不给她。

    “怎么了?”他突然嗅出她神情里的诡谲。

    而她没有回答,只是笑得凄恻,与他沉默地走在拥挤的人群里。

    他毕竟是懂她的,只是,在什么承诺都给不起的状态下,他也只能怜惜地牵起她的手,握着,揉着,以为她真的可以这样就够了!

    但是,不够就是不够!她在日历一页页撕去的怵目惊心中,她骗不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于是,她憔悴了!她的幸福掺杂参着隐忧,使她原本清澈的眼,罩上一片淡淡的灰蒙。她经常看着他,看着看着就失了焦距,他变得好近又好远,多像是一场梦。

    “嗨!你又在发呆了。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他刚从外面回来,带着一身落拓,走进她怔忡的视线中。他手里捧着一袋热呼呼的馒头,那是他特地绕到只园的南座剧场,不是为了欣赏戏剧,而是为他心底最在乎的女人,到剧场对面去买那远近驰名的京都馒头。

    “哇——又有馒头吃了!其实,你不必这么麻烦的。”她接过馒头,热在手心,也滚烫入心中。一时间,什么委屈都烟消云散。打从她说过她最爱吃南座剧场的馒头后,只要有空,他一定不会忘了她的馒头。

    “傻瓜!为了贪看你的吃相,再麻烦,都是快乐的。”他拍拍她的头,再起身沏了杯绿茶,体贴地搁上她身旁的小桌。

    莫珂萝低着头,轻轻地咬着那细致又香甜的馒头,一颗心涨涨的,鼻头酸酸的,而泪,就这么扑簌簌地滴了下来。

    “怎么?不好吃吗?!”他有些错愕,神色紧张地趋近问着。

    “不是。”她频频摇头。

    “你心底有事?”他捧起她的脸,抹去她的泪痕,轻声问道。

    “我是在想,你对我这么好,要是把我宠坏了,那以后没有你的日子,我该怎么过?”她仍是笑着,不过,却比哭更令他心疼难受。

    “说不定以后我们还是会在一起,数着对方脸上的皱纹或白发,相互取乐!”他捏了捏她的粉腮,再轻笑地点着她的鼻头。

    “不可能的!没有人还会要个老太婆当情妇的,更何况,你是林哲琛,你的情妇周期,至今还无人能破。”她愈说,心愈沉到深不见底的黑洞中。

    她的忧虑,让林哲琛无话可说,但是,为了证明他的真诚,他决定要用更多的情感,来弥补他不能出口的承诺。

    于是,他下了指令,让广告的拍摄暂停个几日,好让他可以带着她到京都的名胜古迹去走走,他要把他们的恋爱,延伸在京都的每一个角落。

    一日,他与她来到观光客来京都的必游之地——金阁寺,伫立在那远近驰名的镜湖地前,惊叹那倒立于湖中的金光烁烁——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她有感而发地出了声。

    “谁?”他看着她,心悸着她略带感伤的双眉间。

    “齐藤美静。”

    “是她?!”他已经听她提过日记里的种种情事。

    “你爷爷曾在他的日记本提到过,每当他前来此地时,他都会因为想起齐藤美静而心痛。”由于林海默的日记太多了,莫珂萝只能随手挑着看,没有顺序可说。

    “我爷爷向来都很沉默的。对于往事,他从来不肯多说。”

    “齐藤美静曾经对你爷爷说,她好怀念京都金阁寺的雪妆金阁,她多想能在冬日的下雪时刻,与你爷爷携手同游。”而这也成了她坚持非来此处一游的原因。

    “是啊!雪妆金阁,这是京都的绝景之一啊!满天白花花的大雪,罩在那全是金箔贴着的寺院——银光与金光,顿时闪烁在这天地间,教人看一眼终生都难忘啊!”“只可惜,我和你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她想像着雪妆金阁的庄严绝美,心头的隐忧又翩然窜上心间。现在才五月天,她却完全没有把握林哲琛对她的爱可以撑到下雪的季节。

    “我爷爷在日记中都是怎么描述我奶奶的。”他好奇地问说。

    “信不信?他日记里全以齐藤美静为主,对于你奶奶的事,提得很少。对了,你还记不记得,你爷爷与你奶奶相处的情形?”这也是她很好奇的一部分。

    “他们之间很冷淡,常常是我奶奶在一边吵着,而我爷爷却闷不吭声地躲回房间。我还记得,有一年,他们两老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大吵,隐约中,我听见了从来不发火的爷爷竟然高声怒吼。自从那一次后,他们的关系就更疏离了。难道这跟齐藤美静也有关系?”

    “我觉得齐藤美静好幸福啊!有一个深爱她的林海默,还又一位暗恋她的陈友贤。只不过,却苦了沈桂香与谷永理惠——也苦了我。”她最后一句是说给自己听。都是齐藤美静惹的祸!要不是她,她莫珂萝根本不会爱上林哲琛,爱得这么如痴如醉,爱得这么患得患失,也爱得心力交瘁

    这一晚,在回到宅里后,莫珂萝又迫不及待地翻着仅剩的那几本日记本,一个人安安静静地重回当年林海默与齐藤美静悲欢交集的爱情中

    日记的开头,接上了他们欢爱后的那一天清晨。齐藤美静一脸幸福中带着深深的忧郁,在整理好身上的衣着后,她走到房门外,对着守了一夜的陈友贤深深的一鞠躬。

    “小姐,你这是干嘛?”陈友贤倒是让她的举动吓了”跳。

    “友贤,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些事。”她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着这位在她家拉了三年的车夫,他是这么的不起眼,却有一颗善良又勇敢的心。

    “小姐,不要谢我,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憨直的他,说着说着就红了脸,还好一旁的沈桂香睡得死沉,否则,铁定会瞧出什么不对。

    “友贤,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再帮帮我,不知道你”她吞吞吐吐。

    “小姐,你说吧!只要我做得到,我一定全力以赴。”虽然他只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但是却一诺千金。

    在浓雾还未散尽之前,陈友贤依着齐藤美静的要求,将附近摄影馆的照相师接到家里,准备为这对可怜的恋人,留下分手前最后一个纪念。

    “海默,别愁着脸!现在,我是你的新娘,你应该高兴才是。”齐藤美静穿上陈友贤为她找来的新娘礼服,强颜欢笑地站在照相机前。

    “是的!你是我的新娘子,你齐藤美静永远都是我的新娘子,我深爱的妻啊!”林海默潸然泪下,紧握着她的手,心中有千万个不舍与不甘哪!

    “我要照罗!你们把泪擦一擦吧!来,看我这边。”“咋嚓!”一声,代表齐藤美静的爱只能留在相片里,藉此回味一生了。

    “友贤,我跟你们合照一张吧!你跟桂香都是我的贵人。”在齐藤美静的要求下,从来没照过相的陈友贤与沈桂香就这么与他们站成一排,准备合照。

    “来,看这里,我照了。”就在摄影师按下快门那一刹那,门外突然有急促的脚步声经过,齐藤美静就这么侧过头一望“咋嚓!”一声,她便以这等的面貌入了镜头。

    终于,该走的时候到了!她知道自己再不回去,林海默恐有性命之忧。她重新坐上陈友贤的黄包车,在绝望的泪眼中,挥别了她此生最爱的男人

    “美静——美静——”林海默泪眼迷蒙,随着远去的黄包车,频频地穷追在后。

    “海默,回去,不要再跟着我。”她频频回首,整颗心碎落在与他分离的每一寸泥地上头。

    “不——美静,我不甘心哪!我不能让你离开我!我要带你走,我一定要带你走!”分离的痛,让他生起了豁出去的念头。

    “你不要做傻事啊!我们逃不掉的,你不要做傻事啊!”“可是,没有你,我怎么活?!我爱你啊!我怎能让你嫁给宫本那畜生!”

    “海默,后会无期了!照片,照片洗好了,交给友贤,请他转交给我,我永远是你林海默的妻子,我的心,永远都是你一个人的!”在尘土飞扬中,她肝肠寸断地看着他,消失在满天的风沙之中。

    那个囚禁她灵魂的家,逐渐地出现在她的眼帘之中。她抹去了泪痕,挺了挺背脊,要陈友贤让她下车,为免牵连他,她决定独自走回家中。从此,这场风暴,全归她齐藤美静一人所有,就算不能嫁给林海默,但是,她至少可以保住他的人。

    不过,她没想到的是,却有一个人还是被她牵连了,那就是谷永理惠。在她逃出去的那一晚,谷永理惠便被齐藤伊治打成重伤,不但是皮开肉绽,还让她双腿骨折,造成她日后的几十年,膝盖每逢刮风下雨就会发酸发疼的伤害。

    “理惠,对不起!对不起!”齐藤美静只能频频含着泪抱歉。

    “你是小姐,我只不过是个贱婢,你的道歉,我受不起。”身体上的疼痛,与心理上的和成一气,冲击着谷永理惠的心底。齐藤美静为了林海默,可以冒着让人逮到的危险,去探视及安慰他受伤的心,而他的心里也始终只有齐藤美静;他们为了贪恋一时的欢愉,竟顾不得她谷永理惠的处境,

    有人说,醋意会使人丧失内心的平静,齐藤美静不知道,那一位与她有姊妹淘感情的谷永理惠,竟然已经对她生起了嫌隙之心,不再似往常一般,对她热络亲近。但是,她还是依然对着她吐露着心事点滴,因为在她回家后,她就被父亲软禁在房里,哪里都不准去,只能每天望着那株老不开花的雪樱发着愣,等着即将来临的婚礼。

    “小姐,新娘礼服做好了,夫人要我拿来让你试一试。”一日,谷永理惠捧着一叠衣服,神色淡然地,看不见她心底的怨憎悲苦。

    “不必了。”齐藤美静忧伤地望着窗外,对那礼服是瞄也不瞄一眼。

    谷永理惠也习惯了,自从她回来后就是这样子,成天闷闷的,话都有一句没一句的。

    “那我不打搅你了,衣服我给你搁在床上。”谷永理惠正想退出房门。

    “理惠!”突然,齐藤美静叫住她,转过脸来,问着她:“你的伤怎样了?好点没有?”

    “好多了。只不过,膝盖还疼着,不能跑,上下楼梯时会痛得发抖。”

    “理惠,都是我害你的!”齐藤美静望着谷永理惠膝盖上的纱布,心中还是阵阵歉疚。

    “小姐,何必再这么说呢?后天你就要嫁人了,新娘子应该有点精神与笑容才是。”有时候,她也是挺同情她的为情所困。

    “我怎么还笑得出来呢?理惠,你最懂我了,如果,我不是顾忌着宫本会对海默不利,我根本不会捱到这时候,我宁可死,也绝不让官本糟蹋我!”她站起身,削瘦的身子缓缓地倚在窗口,有种樱花即将凋零的意味。

    谷永理惠怔怔地看着,齐藤美静的绝美,让她自惭形秽,而齐藤美静的善良单纯,又让她怜惜顿生。但是,一想起林海默,谷永理惠的内心依然是纷乱交错。

    “理惠,答应我!”美静突然握住她的手,一脸诚恳却苍白地对她说:“在我回日本后,我把海默托给你了,请你替我好好照顾他,我只能相信你了,”

    “小姐!”对于她突来的请托,谷永理惠愣住了。她错愕地看着齐藤美静那真诚的脸孔,一时间,她羞愧得无地自容。

    “我这里有一包金银首饰,你拿去,找个机会离开我家,跟海默离开台南,重新过生活去。”

    “不!小姐,我不能!”谷永理惠含着泪,频频推却着。

    “拿去吧!我不能让海默继续留在这儿,我担心,宫本不是真的放过他,所以,理惠,我拜托你,请你看在我们主仆多年的情份上,不论用什么方法,你一定要带他走,我把他的命交给你了,告诉我,你会不负所托!”

    “小姐,我我答应你,理惠答应你!”她终于哭了,抱着齐藤美静,两个女孩哭得惊天动地,全都为了林海默这个男子。

    夜已三更。齐藤美静却始终睡不着,索性下了床,搬张椅子到窗台旁坐着,望着窗外稀疏的星星,静静地回想着她与林海默的相知相许。

    “啦啦啦——”她开始哼起歌曲,轻轻缓缓地,恰似当日她与他第一次的相遇。他那深澈的眼眸,温儒的笑容,还这么鲜明地在她的眼前挥之不去,而今,她却与他分隔两地,从今以后,她再也无法沉浸在如此的宠溺里。她知道,就这样了,她齐藤美静终其一生都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追悼他们这一段短暂却又轰轰的爱情。不论她身在何处,她会日日夜夜遥望着天上的星星,哼着这首歌曲,坚贞地传送着她的思念,她的祝福,她的心

    陈友贤躲在黑暗的树丛中,把齐藤美静的哀伤绝望全看入心头。

    她披着一肩长发,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黯淡的星光照在她那白皙的小脸上,却苍白得令人心疼不已。她的眼睛,还是一如从前的深邃晶莹,在星月下,反射出一道雾状的光晕。只不过,那并非她因快乐而散发出的光晕,而是因悲伤而涌上眼眶的泪滴,在暗夜中闪呀闪的,让他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她似乎在哼着小曲,歌声荡气回肠。这曲子,他以前听过好几次,但都没有今晚来的教他惊心动魄。她唱得断断续续的,旋律也模糊不清,而两行泪不断地从眼睛滚落两颊,一滴,两滴,三滴迅速地将他陈友贤淹没在波涛汹涌的泪海里。

    他突然升起一个念头,如果可以让她不再哭泣,就算要他陈友贤上刀山下油锅,他都愿意。

    “谁?!”突然,齐藤美静发现了窗外的动静。

    “小姐,是我,陈友贤啦!”他翻出草丛,还不时向四周张望着。

    “友贤?!”她颇感讶异。

    “林医生要我送东西来给你。他要我告诉你,他都安排好了,绝不会出问题。”

    “海默?!快,快拿给我。”她急忙地找了个盆子,绑上粗麻绳,悬到了窗子底下,接过了陈友贤送来的惊喜。

    “小姐,你别担心了,友贤一定会竭尽所能帮你。”在留下这句话后,陈友贤这才转身跑出花园,留下来的,却是他真挚的支持。

    齐藤美静迫不及待地拿起了林海默送来的小锦盒,打开来一探究竟——是一条青黄色的景泰蓝项链。揭开壳盖一看,里头竟镶上那一日她与他合照的照片。就在这一瞬间,她的泪,夺眶而出。

    “海默,海默——”她抚着项链,潸潸落泪低语着。

    “小姐,你怎么还不睡呢?”不知何时,谷永理惠已经走到她的身后,望着她手上的锦盒与项链,满脸诧异地看着。

    就在这当儿,齐藤美静又发现在锦盒中还有另一张小纸箴,她赶忙地打开来瞧一瞧,震撼之情溢于言表。那上头写着:傍晚五点,安平码头见。齐藤美静,我会爱你,永远永远。

    “这、这是什么意思?”谷永理惠几近窒息地问着。

    “他要带我走,他真的要带我走!”齐藤美静虽然感到错愕,却升起一种义无反顾的坚强与快乐。

    “不!小姐,你们跑不掉的,不可以啊!”“我知道他的,他要是没有完全的把握,是绝不会贸然行动,更何况,我爱他,如果我们逃不了,能死在一块儿也不错。”

    “不!不要!小姐,你跟他走了,那、那我怎么办?你有没有想到我?!”她有点歇斯底里地质问着,原本该属于她的幸福,转眼间,又成泡沫。

    “对不起!理惠,都怪我一时太高兴了,没去考虑你的处境。”齐藤美静好生抱歉地握住她的手,再诚挚地对她说:“你赶紧收拾收拾,明天,找个机会溜出去,从此天涯海角逃得远远的,别让我拖累了你。”

    齐藤美静脸上的乌云终于散开了,她那久违的笑容,又跑出来招摇。她把林海默送的项链挂在脖子上,再把锦盒收进布巾中,开始收拾细软,准备明天傍晚的私奔行动。

    在她满心的兴奋中,她却忽略了谷永理惠的感受!她没发现,站在一旁的谷永理惠是一脸寒栗,丹凤眼冷冷地看着齐藤美静的快乐。她是羡慕她的,羡慕得怒火翻腾不休

    等待的时刻,总是漫长而折磨人的!

    齐藤美静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地在房里踱来踱去,深怕临时又会出什么差错。

    “理惠 理惠——”她想找谷永理惠去帮她一探情况。

    “小姐,有什么事吗?”不料,上来的却是另外一位女佣。

    “理惠呢?”

    “夫人派她去补买一些明天婚礼要用的东西,她一大早就出门去了。”

    “出去了?!”她急躁地频频望向窗外,眼看着傍晚的时刻就要来临,她却只能在此慌得没了主立忌。

    “小姐,老爷夫人说要上宫本家去商量事情,要你一会儿晚饭自己吃,别等他们了。”

    “我不饿。对了,我觉得头有点昏,想睡一会儿,晚饭就先搁着,别进来吵我就成了。”她先计画性地把家里的佣人全打发走,再将房门反锁,等着接下来的行动。

    “喂,你今天不是请假吗?怎么还来了?!”突然,门口的侍卫大声唤着。

    “我送满月酒来呀!我大姊的儿子今天满月,要我拿一些酒来请大伙喝呀!”是陈友贤,他故意将嗓门提高,好给齐藤美静一些暗示。

    “呵!友贤哪!你可真会挑时间,老爷跟夫人前脚才走,你就接着送酒来,看来,我不捧个场喝个够,就太不应该罗!哈哈哈——”

    在一阵热烈的杯觥交错中,陈友贤偷个缝,悄悄地溜到了齐藤美静的窗口下,喊着:“小姐,是我。”

    “早准备好了,就等你了。”她说着,便接住了陈友贤抛上来的粗麻绳,再将它一头绑在床脚下,先扔下包袱,紧接着翻出了窗,沿着绳子,一路滑了下来。

    “我把车停在篱笆外,来,从这里钻出去。”他领着她,躲过了那些侍卫的耳目,钻出了篱笆,再上了黄包车,神不知鬼不觉地奔向安平码头。

    “友贤,海默呢?他人在哪儿?!”她的心老悬在半空中,晃呀荡的。

    “林医生托人买了两张去日本的船票,他要我把你载到港内第三号码头,船预计五点十分开,他会在船上的甲板等你。”

    夕阳余晖美得动人,却无人有心去欣赏它的风情。齐藤美静把手上的包袱揣在怀里,一颗心忐忑地跳着,只想直接飞到船上;陈友贤则是拚了命地拉着黄包车,要把他心爱的女人送到另一位男子的手里,尽管是千万不舍,但是,他是满心欢喜的。

    在另一边,林海默脑海里,全是与齐藤美静即将共有的生活美景,为了今天的计画,他可是费尽了苦心,才说服他的朋友买通船家,准许他用假名偷渡到上船。

    “林医生,你的朋友快到了吗?还有几分钟就要开船了。”船上的船夫提醒他。

    “放心!她一定会来的。”尽管情势危急,但是他知道,陈友贤一定会将齐藤美静完好地送到他的手里。是啊!陈友贤,那个有情有义的小伙子。他早在这段日子里察觉陈友贤对齐藤美静的爱慕之情,然而,他并不生气,因为陈友贤的爱很无私,很深重,并不输他林海默。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敢把私奔之事告诉他,并且信任他,可以准时地将齐藤美静带来码头,与他远渡重洋。

    他还自信满满地引颈企盼着,却被突来的叫喊给一棒子打进地狱深渊中。

    “林海默,你快来呀!我有话要对你说。”是谷永理惠,她跛着脚,拚命跑向船的那一头。

    “理惠,你家小姐呢?她来了吗?她在哪儿?”他倏地奔上前,拉着她直晃,还不时朝四周张望。

    “先别问这个,先跟我来。”她一脸慌张,一手挽着包袱,另一手就拉着林海默,绕进了码头仓库躲藏。

    “发生什么事了?美静呢?”他心知不妙。

    “你就快没命了,还只顾着她!”她喘着气,忿忿地说道:“官本的军队就快到了,这一次你要是让他逮着,你绝对活不了呀!”

    “官本?他知道了?他怎么知道的?”林海默正错愕得不知如何是好,便听见仓库外枪声大作。

    “糟了!他们来了!”谷永理惠脸色刷白地颤抖着,再与他拉开仓库里的一扇气窗,注意着外头的动乱。

    “可恶啊!敢跟人私奔!这分明不把我宫本放在眼里,要我这张脸往哪里放?给我仔细搜,谁要敢反抗,格杀勿论!”宫本大佐已经气得几近疯狂。他根本不爱齐藤美静,他要她,除了是贪她的美色之外,最重要的还是他大男人主义的虚荣心与占有欲作祟。不过,他没料到,这回他是偷吃不着蚀把米,在婚礼的前夕,他的新娘子竟然要跟人私奔!要不是齐藤家的佣人前来通风报信,他至今还被蒙在鼓里,更遑论明天婚礼他拿哪张脸去面对军政界的人物。

    “大人,有人在码头附近发现了齐藤小姐的身影。”

    “哼!我看你往哪儿逃!贱人!看我怎么对付你!”宫本大佐抢下侍卫手上的长枪,杀气腾腾地朝那码头附近而去。

    “美静?是美静!”仓库里,林海默突然看见齐藤美静慌张地奔向码头的另一边。

    “不!你不能去,宫本就在那里呀!”谷永理惠及时拉住他,却发现宫本大佐一行人正往齐藤美静的身后追去。

    “不对!美静跑错方向了,三号码头在这里啊!”他眼看着她朝反方向地愈跑愈远,焦急地直想冲出去。

    “不要出去啊!你们跑不掉的,你一出去就会送命的!”谷永理惠紧抓着他不放。

    “可是,我不能丢下美静,她有危险啊,”

    “不会的,宫本不会对她怎样,她是他的新娘啊!”“砰!砰!”突然,枪声打断了他们的争论,他们的心里“咚!”地一声,连忙往外看去。

    “臭婊子,这是你逼我的,我叫你站住你不听,是你逼我的!”宫本大佐满是红丝的眼,杀气沸腾地放下手上的长枪,失魂落魄地盯着十公尺外的人影中了枪,跌进海里。

    “喔!不——不——”林海默的心跳几乎停了,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心爱的女子当场身中数枪,满身是血的跌进海里。

    “小姐,喔!天哪!我”谷永理惠几乎快晕了过去。

    “美静!宫本,我要杀了你!”他崩溃地一把甩开谷永理惠的手,打算冲出仓库去。

    “不可以,不可以!”谷永理惠忍着脚伤的痛楚往前一扑,死扣着他的腿,硬是不放他去送命。

    “放开我!她死了,我也不要活了,放开我。”他悲愤交加,再也顾不得她,用踹、用踢的,硬是要把她踹松手,但,她始终都没放手,任由他拖行在地,把双脚磨得鲜血直流,她就是咬紧牙根,死都不放手。

    “轰!轰!”就在这个时候,几阵巨响从三号码头传了出来,倏地,火光四射,伴随着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彻底粉碎了林海默所有的梦。

    他心碎地昏了过去,在痛彻心肺的黑暗中,他只想与死去的齐藤美静重逢。

    他在这本日记的最后一页写着,他的心早就葬在当年的那一场悲剧中。而往后活下来的林海默,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只能在雪樱盛开的时候,重温着齐藤美静的温柔。

    齐藤美静,是他活着心中最大的痛。

    那一年,林海默就在浑浑噩噩之中,由谷永理惠照料着,再趁风声稍过后,两人一起坐船来到了日本暂避风头。或许是感恩,也或许是责任,终于来到日本的第五个年头,他娶了一直无怨无悔随伺在侧的谷永理惠,并且搬到京都,开始从事药品研究的工作。

    只不过,莫珂萝始终没有在他的日记里,找到他对谷永理惠的情感描述。在这间记录着他林海默一生的房子里,除了那一张与谷永理惠的结婚画像之外,全部都是齐藤美静的。

    真相终于大白了!关于齐藤美静、林海默、林友贤与沈桂香,他们都在近十几本的日记中,交代得一清二楚。而接下来的发展,莫珂萝早在来日本前就听老奶奶详述过了,只是,陈友贤爷爷对齐藤美静的爱,让她怎能对患了绝症的老奶奶说呢?

    说与不说,她万分为难。

    莫珂萝小心地将所有的日记全放进木箱中,心中苦苦酸酸的,不知是为了日记里的那一场爱情悲剧,抑或是日记外她与林哲琛这场没有未来的爱情游戏。

    其实,这游戏她早就输定了,只剩下最后的自尊当筹码,赌着林哲琛那不够确定的深情。

    “唉!”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却不小心又发现了一张发黄的照片,正搁在木箱的角落里。

    她直觉地伸手拿起,仔细一瞧,照片虽然黄得模糊不清,但仍依稀可辨。

    “这——好像是陈老爷爷?”莫珂萝一眼就认出合照中那位皮肤黝黑、身材瘦长的人就是陈友贤。“那这位斯文的年轻人应该就是林海默了。旁边侧着脸的日本女子,一定是齐藤美静,但,这又是谁呢?”莫珂萝盯着站在陈友贤旁边的乡下女子,左看又看的,一头雾水。

    “照理说,她应该是沈桂香没有错,可是,不像啊!完全都不像!”照片中的沈桂香,有着张圆圆的大饼脸,人长得个头不大,但却粗粗壮壮的,就是那种可以下田耕作,一餐吃三碗饭的长相。而这跟莫珂萝认识的那位老奶奶完全不搭轧,尽管老奶奶年纪也已一大把了,但是她的五官依然看得出来,她年轻时绝对是个美人胚子,不但气质高雅,举止言谈问,也散发出富家千金的贵气来。

    “老奶奶说,她是出生在一个贫苦的农家,从照片里看,我是绝对相信,但是人老了,会连肤色、脸型都变化这么大吗?”有个疑窦顿时在她心底蔓延开来。她将这张照片悄悄地带回房,打算先借回台湾,让老奶奶先瞧一瞧,或许还能瞧出个什么端倪来。

    “嗨!你在忙什么?害我到处找不到你。”林哲琛偷偷地从她背后搂住她的腰,对着她的耳根子哈气。

    “我刚刚把日记送回书房。你找我有什么事?”

    “饮酒作乐,算不算事情?”他神秘地对她笑着,再拉她来到樱花林里。

    “哇!好有情调喔!”她惊喜地看着林哲琛布置在林中的野餐巾,上面摆满了各式的点心、水果,还有一瓶伏见酿的桂冠酒,伴着樱花的花瓣,浪漫的让人未饮先醉。

    “这是最后一场樱花宴了,我不想浪费这样的良辰美景。”他与她坐在铺着的棉毯上,在阵阵凉风的吹拂下,他亲手喂她大啖美食。

    “这样的野餐,我作梦都没想到。”莫珂萝平躺在林哲琛的大腿上,像个太后似的,任由他体贴的服侍着。

    “以后还有更多你想不到的呢,”

    “是吗?你又有什么怪主意?说来我听听嘛!”她兴奋地望着,眼眸闪烁着清澈的光芒。

    “你猜嘛!猜对有奖喔!”他卖弄玄虚地笑着。

    “嗯——旅行?夜游?潜水?跳伞?裸奔?高空弹跳?”

    “不对!不对!哈”他得意地仰头大笑。

    “结婚!”不过她才话一出口,他的笑声就停了。

    “傻瓜!你愈猜愈离谱了!”他神情有异地看着她。

    “结婚很离谱吗?比起我的麻雀变凤凰,那根本不算什么。”突然她脱口而出,把她心底从不敢说出口的想法稍微地泄漏一下。

    “我订了一栋别墅给你。”他打断她的话,像是怕她再继续说下去。

    “别墅?!”她露出好生失望的表情。

    “当然不只别墅嘛!还有这个。”他倏地低下头,贴上她的唇片,一场缠绵的爱恋即将开启。

    “琛,可是我要的是”她什么话都没来得及提,便让林哲琛的温柔堵住了她所有的思绪。

    他换了角度,轻轻地压在她身子上,解开了她胸前的一排钮扣,就这么用舌头进驻了她那柔软的双峰上。他知道,她永远都无法抗拒,这是她的弱点,却也是他唯一能掌控她的地方。

    “琛——这是户外,不能这样。”当然,她老是在最危急的时刻,说些聊胜于无的废话。

    “放心,佣人们都让我打发了。”他喘着气,眼光中净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光芒。

    阵阵微风吹来,将枝头上的樱花吹成如诗如画的花瓣雨,落在他们的发、他们的肩,还有他们那时而规律、时而激烈的舞姿上,见证着他与她的确在樱花凋落之前,真正地爱过一场。

    白雪纷飞的花瓣雨,有如莫珂萝纷乱的心情。她爱他的温存,她对他的狂野上了瘾,而她不要再撕着日历,害怕着最后一页的来临。

    “让我们结婚吧!”她在最后的高潮呻吟里,丢开所有的忌讳,终于说出这样的话语。

    不过,林哲琛并没有任何的回应,他只是没让她再有机会重说一遍,重新将唇覆上她的,将她再度推到了云端里。

    在进入初夏的五月中旬,莫珂萝在征得林哲琛与广告拍摄单位的同立息下,终于回到台湾这块土地。

    尽管她带来的事实真相,对于一位即将要离开人间的老奶奶是何等残酷的一件事,但,爱情的背叛与善意的欺骗,又有哪样算公平的?

    “陈奶奶,我回来了!”她在犹豫了好久后,依然鼓起勇气,按下了那粒红色小圆钤。

    “你回来了!”老奶奶开了门,在高兴的神情中,带着心知肚明的镇定。莫珂萝向来是一根肠子通到底,而什么情绪都会显在神情里,她这老太婆一眼就知晓。

    因此,她没有逼得太急,还是先去倒了杯茶,闲适地与她聊了几句后,才神色自若地主动问起:“你找出谁是齐藤美静了?”

    “你应该认识齐藤美静的!”她对老奶奶的从容感到佩服不已。“她是陈爷爷以前当黄包车夫时,那位日本大官的独生女,而那位林海默是齐藤美静的情人。老奶奶,你再想想看,你跟陈爷爷当年还帮过他们啊!难道你完全没有印象?”

    “是吗?”老奶奶很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才一脸茫然地摇着头说:“自从几十年前的那场怪病后,以前的事,我真的完全没有印象,可是,这跟友贤的死有什么关系吗?而他为何对齐藤美静歉疚成这样?”

    “我想,那是因为陈爷爷没帮上她的忙,在她与林海默私奔的那一天,就是陈爷爷拉车载她去的,但是,她最后却惨死在一位抓她的日本军官手上——”

    “她死了?”老奶奶插着嘴问道,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一个画面,是陈友贤拉车奔跑的画面,接着,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爆炸!

    “陈爷爷可能是认为自己没有把她保护好,歉疚难当,陈爷爷藏的这个锦盒,其实是林海默送给齐藤美静的东西,而她可能不小心还落在黄包车上,才会落入陈爷爷手中。”莫珂萝把真相说了,却抽去了陈友贤暗恋齐藤美静的这一段。

    “这么说,这张纸条不是我们友贤写给她的?”看得出来,老奶奶松了一口气,露出宽慰的笑容出来。

    “是啊!是啊!”莫珂萝赶紧点头如捣蒜,再抽出皮包里的那张照片,递到老奶奶的眼前说:“这是当年你们的合照,这两位就是林海默与齐藤美静。”

    “呵!这是友贤嘛!他长相没多大变化,咦?他旁边这看起来很老土的女孩是谁啊?”

    “嗯陈奶奶,你连她都不认得啊?”

    “怎么?我该认识她吗?”

    “她是沈桂香呀!不就是您吗?”

    足足有五分钟的沉寂,老奶奶直盯着照片上的沈桂香,无论她东看西看,远看近看,就是觉得她跟她完全没关系。

    “陈奶奶,你是不是觉得她长得不像你?”

    “虽然我失忆了几年,可是,我可以肯定的是,她不像我!她根本不是我,或者——我根本不是她,我不是沈桂香这个人。”老奶奶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

    “咦?陈奶奶,这锦囊里有夹层耶!好像藏了什么东西。”莫珂萝像是突然发现新大陆那样惊奇,立刻扳起那用胶水黏起来的夹层,一探究竟。

    “哇!项链?”她抽起了里头的景泰蓝项链,讶异着竟然与自己在新京极看见的那一条,极为相似。

    “这是他们的订情之物!”她脱口而出。

    “这”老奶奶在看见项链后,霎时脸色骤变,不自觉地伸出手接过链子,把它放在手心上面,好像是被催眠了一般,自然熟稔地按下外壳的卡榫,壳盖应声一开,一张椭圆形被镶在里头的合照,倏地映入她的眼帘。

    “奇怪?陈奶奶,怎么你倒跟齐藤美静有点像?”

    “砰!”地一声,莫珂萝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一声巨响,是陈奶奶!她整个人竟然莫名其妙地跌落椅子,昏倒在地。

    在一道幽幽暗暗、缥缥缈缈的长廊里,她的记忆瞬间跳回到当年的那个傍晚时分——

    “友贤,糟了糟了,我看见一群日本兵朝码头这里过来呀!”一位乡下女子喘呼呼地追着人力车说着话。

    “什么?是他们追来了吗?不可能啊!风声不可能这么快走漏啊!”陈友贤一听,惊觉事态不妙了。

    “友贤,你带着沈桂香先去避风头,码头就在前面不远,我用跑的去,应该可以赶得上。”说着,齐藤美静就打算跳下来。

    “不行!我答应过林医生,会把你安全地交到他手上,快上来吧!我就算命不要,也要及时把你送到。”

    “不!我不能再拖累你们了,你们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我今生都无法回报,说什么,也不能让你们再冒险了。”

    “不如这样吧!齐藤小姐,你把衣服脱下来给我换上,我假装你,去引开他们。”沈桂香主动提议着。

    “不行哪!那你不就太危险了。”

    “不会啦!我就拚命地往前跑,难不成,那宫本敢在我背后开枪?顶多被抓到,痛打一顿罢了,再不然我就替你嫁给他罗,让友贤没老婆,总比没命要好吧!就这么说啦!快——”

    就这样他们兵分两路,沈桂香披着齐藤美静常穿的那件和服,引着宫本率领的那群日本兵跑向码头的另一方;而陈友贤则将人力车绕进了一旁的窄巷里,闪过宫本的注意,直接奔往三号码头的方向。

    “砰——”枪声响起,震碎了他们的心。

    “喔!不!桂香,桂香——”陈友贤震惊地看着沈桂香一身是血,掉入冰冷的海里。他愣得久久无法言语,他从未对她有过特殊的情感,但是,她毕竟是他从小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她是被他拖下水而丧命的!

    “沈小姐,喔!天哪!都是我害她的,她掉到海里去了,友贤,不要管我,快去救她,快啊!”齐藤美静歇斯底里的哭着,心中又何止歉疚而已?!

    “来不及了,桂香死了,她死了!”陈友贤开始泪如雨下。

    “不可以啊!我要去救她,她不能死啊!”齐藤美静心头的震惊无法言喻。

    “小姐,坐好,林医师还在船上等你。”突然,陈友贤抹去泪迹,重新拉起车子,朝目的地飞奔而去。此刻他已经无退却的余地,桂香死了,他要让她的牺牲没有白费掉。他镇定地载着齐藤美静,一直跑向三号码头的目标。

    “快到了,快到了,船就在前面哪!”他终于看见了,却在他与齐藤美静同时看见的那一刹那,一声巨响,那艘载着她的爱与希望的船,就在她面前爆炸了。

    “不!不!不——海默——”她看着火焰自船上喷出来,不到一秒钟,整艘船全都葬在猛烈的火海中,灼得她的心口疼热难当。她没有犹豫,就往前奔去,想要在烈火烧尽之前纵身一跃,永远追随着她的爱,天上人间,她亦无怨无尤。

    “小姐,回来呀!不要啊!”陈友贤扑向她,与她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拉扯。

    “海默!等我,等我啊!”她挣扎着,喊着,终于因心力交瘁而昏死在陈友贤的怀中。

    就在这样惊心动魄、惨绝人寰的椎心震撼中,她失忆了。在醒来的那一瞬间,她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把林海默的爱、林海默的好,还有林海默带给她的重大打击,全都遗忘在那烈焰涛天中。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拒绝接受这残酷的事实,她彻彻底底地拒绝接受。

    于是,在她一片空白的记忆中,陈友贤成了她唯一能信任的朋友。他在她卧病在床的期间,日夜不眠地守在病榻前,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告诉我,我是谁?”她记得她曾经不只一次这样问过他,只不过,他什么都不说,像是有什么隐情,说不得似的。

    直到有一日,替她把脉的医生告诉她,她已经怀了一个月的身孕,她这才惊觉,一切都不对劲了。

    “我到底是谁?!我孩子的爹是谁?!你告诉我呀!”

    终于,在她的哭闹哀求下,陈友贤不得不编出谎话来骗她。“你——你就是沈桂香,是我的未婚妻啦!这孩子——当然也是我的,之前不告诉你,就是怕你受我牵连,我得罪了日本人,怕他们不放过我。”

    就这样,齐藤美静重新用沈桂香的身分,接纳了陈友贤的感情,也接受了他为她织罗出的一切说词。当然,一开始她是半信半疑的,直到有一次在他们逃难的半途中,半夜,她突然浑身不舒服,肚子痛得连脚都站不稳。

    “哎呀——哎呀——”她抚着那已有两个月身孕的小腹,痛到嘴唇发紫。

    “你忍一忍啊!我去街上找医生来。”陈友贤急得冷汗直冒。

    “不行啊!晚上宵禁,出去会有危险哪!”

    “放心!我去向隔壁的阿牛借辆人力车来,就算是用跪的,我也会把医生求来,你等着啊!”他不顾一切地就往市街方向飞奔,把宵禁中的格杀勿论全丢脑后。

    一更天、两更天过了,仍不见他的踪影,但齐藤美静已经支持不住了,在椎心刺骨的疼痛中,她发现一道道热热的液体就这么滑下了她的双腿,滴到了床褥中,将白色的棉被瞬间染成一片鲜红。

    “喔不!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她心痛得哭了起来,却在这当儿,又听见了屋外的杂沓声。

    “站住,叫你站住,听见没有?!”

    “医生,坐稳了,我要往下冲了。”陈友贤浑身湿透,紧拉着人力车,闪避着后面的追兵。

    “喂,小心哪!我是来医人的,不是来送命的。”

    “医生,我太太情况危急,一会儿你不要管我,只管救她要紧。”他说着,便倏地在屋子前放下医生,要他赶紧进屋去。

    “友贤,你去哪里?”她虽虚弱,却也知情况危急。

    “去引开日本兵啦!”他扔下这句话后,便朝着漆黑的树林而去。

    “砰砰砰——”突然,暗夜的枪声惊动了大地。

    “啊——”陈友贤惨叫一声,一颗子弹就这么打进了他的左肩,血溅了出来,也让他应声掉进了山崖下。

    “友贤!友——”她这一看,忧愤攻心,哼地一声,也随之昏了过去

    “桂香,桂香,你醒醒啊!”“友贤?!”她才挣开眼睛,便看见陈友贤头上、额上、肩上全缠着纱布,眼眶中蓄满着泪滴。

    “喔!感谢老天啊!你终于醒了。”他激动地放声大哭了起。

    “你——没死?!我以为”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我不能死啊!我死了,谁来照顾你呢?”原来他在掉入山崖之后,让一根树枝给勾住了衣服,这才能安然脱险归来。

    “可是,孩子没了。”她心伤地啜泣着。

    “你还有我啊!虽然我不是很富有,不能给你最好的生活享受,但是,我有饭吃的时候,你也会有,如果只有一碗的话,我也会留给你先用,我保证,我会用我的生命来保护你,爱惜你,我要让你不后悔跟了我!”

    “陈奶奶,你后悔了吗?”在昏迷醒来后,真相才算真正大白。齐藤美静终于想起她失去的那一部份,衔接上后来的那一部分,再完整地说给莫珂萝听个明白。

    “不后悔,我真的不后悔。”老奶奶摇摇头,拭着泪,欣慰而坦然地说。

    “可是,陈爷爷骗了你呀!骗了你六十年。”莫珂萝情绪激动地问说。

    “他全都是为了我,他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一路骗下去的。他是为了要我忘记齐藤美静的伤痛,他宁可自己背着沉重的包袱,背了这么久”此时此刻,她只有感动,并无怨恨在心头。

    只不过,陈友贤心中的阴影实在太重,虽然是基于保护她的用心,但是,也无非是他的一己之私,才会迟迟不敢把真相说出口。其实,陈友贤早就发现了有关林海默的行踪,早在林海默扬名在日本的那时候,他就在无意中得知他依然存活在人世中。有好几次,他想把事实对她说,再带她去日本,把她交还给林海默,但终究他说不出口,也舍不得放她走,直到他那一日与林海默的重逢,他才知道林海默至今依然爱着她,爱得很深、很重。

    今日的林海默,是住华宅,开大车,身边一堆人服侍着,反观他陈友贤,却是穷了一辈子,害得她跟他吃苦受累。到最后,他却连最后一块安身的房子都保不住。天知道,他有多爱她啊!但是,他却没让她过过一天的好日子,他好抱歉,好歉疚,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卑鄙,竟然剥夺了她追求幸福的自由。

    “友贤,你好傻啊!你知道吗?我不怪你,这都是命,我不怪你的,你为此自杀,实在太不值了呀!”齐藤美静将照片与项链全收进了锦盒中,而满头白发底下的神色,却是褪去遗憾后的雍容。

    一个人一辈子能被个男人如此爱过,已实属不易了,更何况,有两个男人同时为她痴迷至此,她齐藤美静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于是,她把锦盒揣在怀中,走出屋外,沿着陈友贤经年陪她散步的小径上走着。

    “陈奶奶,林海默很想你的,他在花园里种满了雪樱,用它们来代替你。”

    “他倒是固执得可以。只是,什么都过去了。”她继续地走着,神色平静不已。

    “你不想见他吗?你们还是可以——”莫珂萝追了上去问着。

    “六十年前,我们都已经死了一遍,那种生离死别的痛,一次就够了,我跟他年纪都大了,不需要再重新经历一回。”她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只想安安静静地离开人间,不要挂念,不要送别。

    “雪妆金阁!纵然等不到雪季来临的季节,但,金阁依旧在,你和他,还有重逢的机会。”莫珂萝只等着老奶奶的一个点头,她决意要为这对分离六十年的情人,找一道爱的出口。

    但,她与林哲琛爱的出口,究竟会在哪儿?有或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