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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戏 爱若有他生(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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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七点半,东半球终于自转到了正对太阳的那一面,白昼来临。

    我在工作室的落地窗前坐了半个多小时,看着太阳光一点儿一点儿将夜幕撕开,却被厚厚的云絮挡在背后。金色的光被云层滤成惨白,显出阴天的行迹。

    又是一个阴天,我给自己泡了杯咖啡。

    童桐起来上厕所,路过大客室看到我,颇为惊叹:“非非姐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说你不太舒服要休息到明天才过来吗?”

    我边喝咖啡边回她:“太想念你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去街角排队帮我买的香菇粥。”

    她就近抱住门框委屈:“聂家的厨子还赶不上街角一卖粥的老大爷吗?非非姐你干吗大老远专程跑回来折腾我?”

    我严肃地教育她:“这怎么能说是折腾呢,这是情趣好吗?”

    她抽抽搭搭蓬头垢面地挪出去买粥,我嘱咐她:“记得跟大爷说再给我加俩卤蛋啊。”

    工作间重归寂静后,我才终于有一点儿重回现实的质感,才终于能够回想两个半小时前,当聂亦拒掉我那个鬼使神差的吻之后,我们又说了些什么。

    那时候空气虽然冰冷下来,墙灯却仍然保持了一种暧昧的色泽。

    我似乎重新坐回了床边,伸手想拿杯子喝水,手伸到一半,想起杯子是他的,于是从床边站起来打算去吧台,可怎么都没办法找到拖鞋。

    有目光如芒在背,聂亦一直看着我,背上浸出冷汗,我应该是着急起来。聂亦低声道:“在花瓶旁边。”又补充了一句:“你要找的拖鞋。”

    在床尾的落地花瓶旁边我找到我的拖鞋,穿上后尽量镇定地走近吧台,倒水时手在发抖,我喝下一大杯冰水,确定声音不会颤抖时才开口,我问他:“你什么时候醒的?”

    十秒的沉默后,他道:“你醒的时候。”

    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那时候还是蒙了一下,刚喝下去的冰水将寒意在一瞬间带往四肢百骸,我说:“那时候……那时候我以为你没醒……”

    距离太远光线太暗,无法看清他的神色,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他回答:“那时候你并不希望我醒过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试着挽回,想用个玩笑囫囵过去,我说:“其实我更希望你不知道,你看,可能夜晚的确容易让人……我可能是有点儿……”大脑里却无法搜寻出合适的词汇,这次聂亦没有配合我。能感觉到强装出的笑容僵在嘴角,最后,我说:“你其实可以假装你不知道。”

    良久,他开口:“非非,我们最好分开一阵,各自整理一下。”

    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我端着杯子佯装喝水,跟他点头:“好啊。”

    但显然没有办法再回去睡个回笼觉,我假意看表,假意惊叹:“欸?已经五点半了,早八点还有个会,那我先走了。”

    直到换好衣服拎着包离开,聂亦没有再说一句话,更没有挽留我。只是到大门口时碰到司机,说刚接到大少的电话让送我回城。

    两个小时的车程,我什么都没想,回到工作室后,我在落地窗前坐了半小时,然后给自己泡了杯咖啡。

    其实从答应和聂亦的那个婚约开始,我就给自己下了谨慎的戒令,可那时候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会亲手毁了这戒令,因为我原本就不是个谨慎的人。

    我一直担心这一天,可它还是来了。终于来了。

    我捧着咖啡杯,双腿搭在窗玻璃上,将整个上半身都窝进靠椅里。后期们陆续起床,不知谁打开音箱,一首老歌隐约传来,轻松欢快的调子:“蓝色的门粉色窗台云正在散开……”

    那之后不知道没日没夜工作了多少天,有天傍晚我妈打来电话,说星期一设计师带着刚完成的婚纱飞过来,婚礼其他问题不用我管,但至少得抽个时间过去试试婚纱。

    在二维的色彩世界里周旋太久,我整个人都有点儿恍惚,听到我妈说起这事,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虽然我和聂亦看上去是要完了,但我们的确还有一场婚礼。分开那天早上没来得及谈那么深,关于这场婚礼,谁也没说取消或者不取消。

    婚期定在十月七号,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九月二十四号,还剩不到半个月。

    关于婚礼的前期准备工作,我唯一参与过的大概就是挑选婚纱。聂亦去欧洲出差时亲自定的设计师,我妈跟的设计,前一阵发来邮件让我定的稿。想不到这么快已经完工。

    我边接电话边去冰箱找汽水,我妈突然转换话题:“聂亦开给芮静的那张支票……究竟是怎么回事,后来他有没有和你解释?”

    我想了半天,回我妈:“这么说……是有张支票,多少钱来着?”

    我妈沉吟:“所以你没有问过他,他也没有和你提起?”

    我灌下去半瓶汽水,有点儿清醒过来,我说:“应该是有一些原因,聂亦他……”三个字出口竟有一点儿哑涩,我舔了舔嘴唇,接着说:“他应该有自己的考虑,不告诉我总有不告诉我的理由,您不是跟我说过,人有时候要懂得克制自己的好奇心?”

    我妈苦口婆心:“问这事是妈妈担心你,我真是挺担心你,最近常失眠到半夜,翻来覆去地还影响到你爸,你都不知道,为了不影响他我只好……”

    我灌下去另外半瓶汽水,说:“克制自己不翻身吗?真是对不起你呀妈妈。”

    我妈冷酷地说:“只好让你爸去睡客房。”

    我握着空汽水瓶子说:“……真是对不起爸爸呀……”

    我妈语重心长:“可能是我太担心你会经营不好一段婚姻,非非,毕竟婚姻和恋爱是很不同的。”她叹气:“恋爱是一段亲密关系的开始,但缺乏经营智慧的婚姻,往往是一段亲密关系的结束。”

    我恍惚了一下,想起和聂亦的这段关系。其实我已经经营失败了,说不定根本不会再有什么婚礼,也不会再有什么婚姻。

    我妈续道:“不过你懂得婚姻的基础是信任、不好奇、不猜忌,这其实已经是一种了不得的经营智慧了。”她自个儿安慰自个儿。“我觉得你应该会把这段婚姻经营得很好,毕竟你是我生的,就算笨也不可能笨到哪里去。”安慰完自个儿之后,我妈大感轻松:“看来今天晚上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你爸也不用再睡客房了。”

    我心怀愧疚地说:“妈我可能……”话都还没说出口,心满意足的郑女士已经挂了电话。

    我拿着手机发了半天呆,童桐路过时提醒我:“非非姐,冰箱门打开那么久你不冷呀?”我才醒过神来,埋头看,手机屏幕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我划拉到短信那一栏。理所当然没有聂亦的短信,离我们分手那个早晨已经差不多一个星期了。

    当天深夜,印尼拍摄的所有后期工作全部完成,提供给《深蓝·蔚蓝》的照片一选再选,最终定下来二十张,根据主题分类排好顺序,由童桐整理好寄给对方编辑。

    淳于唯打来国际长途祝贺。

    据悉唯少新近交了位前往罗马度假的法国女友,女友甚为浪漫,为了他们这场命中注定的相爱能够天长地久,非要大晚上去特雷维喷泉扔硬币许愿。情圣淳于唯同学此时正被淹没在人潮涌动的喷泉跟前心如死灰。

    我们闲闲交谈,话筒似乎被捂住,电话彼端传来一阵不太清晰的法语对话,对话逐渐变得急促,“啪”的一声响,淳于唯重新切换回中文频道,悻悻然同我抱怨:“说你们女孩子最厉害的武器是眼泪的那位仁兄,一定没有试过被长指甲挠脸的滋味。”

    大致是这么一个情况,淳于唯的法国女友扔硬币前突然心血来潮,让唯少发誓会爱她一生一世,唯少捂上话筒深情款款:“阿芙拉,你是我的一切,我发誓爱你一生一世。”但问题在于,阿芙拉是他三天前才分手的那位英国来的前女友的名字。然后他的现任女友——法国来的克拉拉就气愤地拿长指甲挠了他一脸,并宣布他们这场命定之爱就此终结。

    淳于唯唉声叹气:“既然失恋了,我就早点儿来参加你的婚礼,虽然婚前你可能很忙,但至少还有宁宁能安慰我的情伤。”

    我原封不动地将这句话转述给了刚从卫生间出来的宁致远。

    宁致远满面惊恐:“妈的,我得出门躲几天。”扑到工作台前拿起地球仪来研究了整整一分钟,表情严肃地面向童桐:“麻烦帮我订一班去‘神仙的城、伟大的城、幸福的城、坚不可摧的城、玉佛的宿处、被赠予九块宝石的世界大都会’的机票!”

    童桐一脸茫然:“被赠予九块宝石?那是……什么鬼地方?”

    宁致远敲桌子:“我们这种高智商团队怎么就收了你这种没文化的笨蛋!”

    我帮童桐解惑:“那是曼谷的全称。”

    电话那头的淳于唯兴奋道:“曼谷?宁宁要去曼谷?哎哎,那我在曼谷和他会合好了,给他一个surprise(惊喜)。”

    宁致远还在认真地告诫童桐:“悄悄订啊,可别让唯少知道了。”

    我紧紧地闭上了嘴。

    凌晨三点大家才收拾睡觉,我一时半会儿睡不着,捧了杯咖啡站落地窗前看夜景。无论在夜间的哪个时刻,金融中心总是不缺灯火。灯光太亮,总让人感觉浮华,就连天上的月亮都热闹起来。这景色是人间的景色,和海底不同。和聂亦的湖边别墅也不同。莫名就想起那座月桂湖边的别墅,那天晚上我和聂亦聊了我喜欢的歌,还跳了舞,那真是一段好回忆。

    我一口一口喝咖啡,童桐从浴室里出来,边擦头发边好奇地凑过来:“非非姐你在看什么?”

    我说:“有一辆黄色的保时捷变成了汽车人,正扶一个老奶奶过马路。”

    她说:“哦。”擦着头发淡然地退回去坐到沙发上,想想又问我:“提前三天完工你不高兴吗?这样你就有更多的时间去准备婚礼啦,还能休息两三天养好精神再去拍婚纱照呢。”

    我问她:“宝贝儿你是从哪里看出来我不高兴的?”

    她严肃:“你一不高兴就开始胡说八道!”

    我沉默了一下,问她:“都三点了你还不去睡吗,少女?毕竟勤劳的你明天早上七点钟还要起来给我买香菇粥。”

    她号啕:“还要买呀?”哭着去睡了。

    我继续站那儿喝咖啡,感觉非常空虚。当初的确是那样安排的时间,二十七号完工,二十八号去北方的长明岛拍婚照,那里有世界上最好的枫林。

    那时候还担心留给婚礼的时间不够多,拼命赶工,如今的确如我所愿提前完工,一时却无事可做。

    聂亦说我们需要各自整理一下。其实我没什么可整理,从我们再次在香居塔相遇的那天起,我对他抱持着什么样的感情,那实在是一件不需要思考的事,而我唯一需要反省的错是不谨慎。

    我们未来究竟会怎么样,处理权在他手中。要么他整理之后,觉得我对他是认真的,决定取消婚礼和我分手;要么觉得那天晚上我的确只是一时冲动,婚礼可以继续,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其实最大的可能,是聂亦会选择和我分手,否则早该联系我,说明一切只是误会。

    我站那儿一阵茫然,感觉越加地空虚。突然想起来这已经是星期一的凌晨,试婚纱就定在今天上午。

    灌下最后一口咖啡,我想我得主动去和聂亦见个面,他到底是什么想法,我想知道。无论他做哪一种选择,我都会平静接受。至少在他面前会平静接受。

    但见面之前还得去试一下婚纱,再不安、忧郁、惶惑,穿漂亮衣服的机会总不能错过。况且这条花大力气做出来的漂亮裙子,此生说不定只能穿这么一回。

    结果天亮后刚到家就被小二十天不见的康素萝拽到花坛边上蹲着。

    那时候我妈在客厅里招待客人,康素萝可能正试穿伴娘裙,从落地窗遥望我开车进来,趿拉着拖鞋跑出来迎接。

    已近十月,秋风秋凉,康素萝穿一身白色的伴娘小礼服裙搭个毛绒拖鞋,遗世独立地站在瑟瑟秋风之中做百感交集状。

    我恻隐之心大起,走过去抚着她的肩膀怜爱她:“康爱卿爱朕之心切切,顾不得披件衣裳就出来迎接朕,朕心甚慰啊。不过康爱卿,天气预报说今天气温只有十四度,你穿这样没觉着冷吗?”

    康爱卿瑟瑟发抖地架着我就往花坛深处走:“你可算回来了,咱们先办正事。”

    我沉默了一下,制止她:“爱卿你冷静,就算急着和朕幽会也等朕先面见了皇太后再说。”

    康爱卿瑟瑟发抖地也沉默了一下:“幽会你妹,出大事了!”

    我蹲在花坛上翻看康素萝的手机,康素萝穿着我的外套居高临下站在我面前。

    手机页面是某摄影论坛盖了一千多层高楼的热帖,帖名叫《外国佬这篇帖子难道八的是海洋摄影师贝叶?》。

    匆匆扫了一遍内容,主帖由三个部分组成:一篇从美国某社交网站转来的英文长文,一篇译文,一篇转帖者的分析文。英文长文就是个八卦帖,大致内容是原发帖人细列其近年遇到的几个奇葩校友,共提了四名校友。四名校友各擅所长,各有特色,被转帖人特地用红线标出的一段讲的是代号为N的某个学摄影的中国女孩。N的大略事迹如下:引诱在摄影领域声名显赫的某位天才摄影师,用卑劣的手段破坏了这位摄影师的婚姻,利用该摄影师的人脉获得某国际大奖,达成目的后却狠心抛弃了这位摄影师,导致深深迷恋她的摄影师精神失常最终车祸身亡。第二部分的译文只译了有关N的一段。第三部分主要就是转帖者分析N等于我的可能性,结论是有百分之九十七点八的可能性,这个N指的就是我了。

    我将手机扔还给康素萝:“埃文斯刚走的时候不是有所谓的校友已经八过一轮了?只不过那时候是国外论坛八,这回是国内论坛八。我们摄影界其实没那么高的公众关注度,过几天他们就散了,这算什么大事?”

    康素萝眉毛拧成一条线:“不仅限于那几个摄影论坛,很多其他论坛和社交网络都有转载。”她唉声叹气。“其实单提你和埃文斯的名字是不会有多少人关注这件事,这年头普罗大众谁关心艺术界啊,但不知道从第几次转帖开始,也不知道是谁多添加了一条信息,说你可能会成为聂氏的儿媳,然后,”她咽了口口水,“那帖子就火了,火得一塌糊涂,已经有好几个认识的人打电话来拐弯抹角问我帖子里说的事是不是真的。”

    我愣了两秒,说:“那还真是挺火的。”

    她揉眉心:“我想过了,前一阵你不和我说有人给聂亦写匿名信吗?没两天又闹这么一出,还都是拿埃文斯教授的事做文章,哪可能这么凑巧,明摆着就是一个人干的,我去查了原帖,那人自称什么艾娜·霍金斯,Y校根本就没这么个校友!”

    想想芮静的英文水平,不得不实事求是地偏帮她两句,我说:“那几封中文匿名信芮静她努努力勉强还能写出来,但英文……这是不是太难为了她点儿?”

    康素萝震惊:“那几封中文信真是芮静写的??”气愤地挥拳头。“这小妮子是欠揍还是……”

    我打断她:“反正我们艺术界的各位其实不太care(关心)彼此的私生活,这种流言对我的工作也没什么影响,最近事情实在多,就让它……顺其自然吧。”

    康素萝认真看我:“虽然不会影响你工作,可我听说聂家是很在乎自己家名声的,万一他们信了流言……”她怔了一下,大悟道:“难道……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匿名信,网上的流言,其实就是不想让你嫁进聂家,到底是谁这么……”她顿了顿,突然道:“聂因?你上次说过芮静和聂因认识……”

    我从花坛上跳下来:“要真是,那小子的英文水平还不赖。”

    康素萝狐疑地看了我两秒,惊讶道:“其实你刚刚就怀疑是聂因对不对?毕竟是聂家的人,怎么着闹出去都不好听,所以你才会说顺其自然……”

    我边走边说:“这个还真不好下定论,你看,毕竟江湖之上树敌太多……”

    康素萝叫住我:“事情都还没理清楚你要上哪儿去?”

    我打了个喷嚏:“实在是迫不及待想看看我的婚纱。”

    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跺脚:“还婚纱!要是这事不好好处理,婚纱你也就只能今天过过瘾!”

    我停下来,道:“还真是。”赶紧掏出手机给去停车的童桐打了个电话,郑重吩咐她:“记得把相机带过来,等我换上婚纱你先给我来一套个人写真,说不准就今天能穿这么一次。”

    康素萝在后面抽我:“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我挡住她:“没开玩笑,真是打算自个儿拍套写真来的,机会难得嘛。”

    她想了想,理解道:“也对,下次再穿婚纱就是和聂亦一起,得照双人照,那时候单人照拍几张是可以,但要搞套个人写真还真是有点儿不好意思。”

    其实多半不可能再有什么下次,因为不可能才想给自己留个纪念,仅此而已。

    康素萝伸手在我眼前晃:“在想什么?总感觉你今天没什么精神。”

    我说:“哦,就是在想去哪儿拍写真好,今天自然光很糟糕。”

    她点头表示赞同,想起来又告诫我一次:“拍照我是没什么意见,再说我也挺喜欢拍照的,但拍完照一定要好好处理刚才我说的事啊。”她补充:“管它是不是聂因干的,你自个儿处理不了不还能找皇上嘛,放着它不管说不定真会影响你结婚,到时候可怎么办!”

    我满口答应,心里却觉得疲惫又空虚。处理什么呢?难道我要千里迢迢赶往美国将聂因找出来再揍一顿?何况还有可能揍错了。无论如何,我和聂亦就要分手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还有什么意义呢?

    康素萝抱住我,道:“你喜欢聂亦,我就希望你能顺利嫁给他。”她叹气。“可你嫁个人怎么就这么难?”

    我提起精神,强打笑意拍她的背:“睡美人嫁人前难不难?灰姑娘嫁人前难不难?白雪公主嫁人前难不难?只要是嫁男神,不都挺难的嘛。”

    康爱卿表示我说的话太有道理她竟无法反驳,以及跟三位前辈动辄要打要杀的婚前经历相比,我这一段还真是轻松得要命。

    院子里有几株小时候种下的流苏树,刚进入幼果期,隐于叶间的绿色小果看上去圆润可爱,康素萝踮脚摘了几粒。

    试婚纱时我妈问我:“怎么没邀聂亦一起过来?”

    我攀着她的肩膀:“这您就不懂了,最近年轻人的浪漫是把惊喜保留到结婚那一天。”

    九月二十五号这一天,我试了婚纱,白色的丝绸,极长的拖尾,下摆有大幅面蕾丝,水晶星星点点,镶嵌成海浪和玫瑰。我觉得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裙子,忍不住穿着它让童桐拍了一个上午加一个中午。

    下午我和康素萝泡了个温泉,喝了个下午茶,然后傍晚七点半,陈叔开车送我去三百公里外的K市。

    K市下面有座玉琮山,偏远、美丽,且贫困。据闻聂亦他们家做慈善的重心一直放在教育上,多年来捐建了多所慈善学校,聂氏的第一所慈善学校就建在玉琮山里。

    窗外风景飞逝,我想起一个小时前打给褚秘书的那通电话。那之前我打了三通电话给聂亦,他一直关机。

    褚秘书在电话里回忆:“从汤加回来之后,Yee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原定那之后他有十天的假期,十九号中午却突然叫我过去,说要去玉琮山待上一阵。只要人在国内,每年他都会拿出时间去玉琮山的慈善学校做义工。可能是习惯问题,他在玉琮山时通常不会和外界联系。”

    我说:“这样啊。”

    褚秘书同我道歉:“每次去之前Yee都会留下三套工作应急方案,确保即使他不在出了问题也能及时解决,所以这种时候我也没办法联系上他,不过……”他沉吟:“S市离玉琮山也不太远,开车过去半天时间足够了。”

    我还在那儿想十九号应该就是我们分开那天,听筒里传来他的补充:“Yee问过您的工作日程,我想他是知道您的工作习惯所以走前才没有给您电话,他应该会在二十七号前回来。”他顿了一下:“希望您能理解他。”

    我们静了两秒,他欲言又止:“每个人都有烦恼的时候,让自己平静下来的方式各有不同,我想也许去玉琮山是Yee让自己平静下来的方式。”

    我笑说:“聂亦也会有烦恼吗?我以为他百毒不侵,任何事都难不倒他。”

    褚秘书似乎松了一口气,也笑:“是的,他当然也会有烦恼,所以请您多理解他。”

    褚秘书嗅觉灵敏,应该已经发现我和聂亦之间出了问题,并试图帮我们修补。我不确定聂亦走前是否真的同他打探过我的日程,也许有,也许没有。

    挂断电话后我坐了足有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后我坐上了陈叔的车,再半个小时,车驶上了绕城高速。

    路灯一盏一盏亮起,远处是隐在夜雾中的城市。暮色像是一匹暗沉的绫罗,先用同色丝线织上楼宇的轮廓,再用异色丝线织上灯光的轮廓,高高地悬在大地之上,看上去奢靡、华丽又孤独。一瞬间心里像破了个大洞。我觉得自己急需被治愈一下,忍不住问陈叔:“车上有凤凰传奇的歌碟吗?能不能让我听个《最炫民族风》?”

    玉琮山下的县城只有一家小宾馆,车开到时已经深夜两点。前台小姑娘打着哈欠帮我们办理入住,我跟她打听:“小美女,你知道玉琮慈善学校离这儿有多远吗?”

    小姑娘咧嘴:“不远,出门右拐直走,爬个坡就到了,走路就半个小时。”

    那天晚上不知道几点才睡下,却睡得很好。

    早上被敲门声叫醒,反应了会儿今夕何夕此地何地,正想应门,却听到锁片拨动的开门声。吓了一跳,赶紧坐起来,抬眼望过去,房门却并没有被打开,倒是从隔壁传来说话声。 我起来给自己倒水,想应该是宾馆老旧,隔音效果太差,所以误听了隔壁的敲门声。

    茶柜在近门口处,我打开热水壶煮水,一门之隔,有女孩子的说话声传来:“宾馆的早饭做得不好,请你到我家吃你又不赏脸,所以就给你送来啦。”

    我从茶盘里取出一只玻璃杯,看到杯沿有一点儿污渍,正打算换只杯子,听到男人的声音响起:“不用麻烦,我早上不吃早饭。”

    手没拿稳,玻璃杯咣当摔在木地板上,女孩子惊讶道:“什么声音?”

    我屏住了呼吸,女孩子却没再继续追问,只压低了声音絮絮道:“早上不吃东西怎么行?回头你的胃要是出毛病了我妈该骂我了,我去年问过她老人家,她说你要不吃东西一定是因为做得不合胃口,这是我照她给的方子熬的蔬菜粥,保证好喝。”

    男人顿了两秒,道:“你的工作职责里不包括这个。”

    女孩子笑:“我妈可是一字一句嘱咐我要把你照顾好,喏,我把它放这儿,你一定要喝,我下楼等你。”

    关门声响起,隔壁静了一会儿,传来规律的洗漱声。水声哗哗,乍然停歇,开门声再次响起,接着是关门声。我走到窗户旁边,那扇窗户正对着宾馆门外的街道。大概有两分钟,视线里出现了聂亦的背影。因身量高、风衣又修身的缘故,那背影显得挺拔清俊。远处是新鲜而苍翠的群山,隐在晨雾中若有似无,眼下是还未睡醒的老街,就像是一幅油画。

    没多久,毛衣搭仔裤的短发女孩从宾馆里出来追上聂亦,与他并肩而行。

    这趟原本就是为聂亦而来,其实我可以在窗口叫住他,然后他会转身抬头。看到是我,可能他会皱眉,但还是会折回来。也许我们会在房间里喝杯早茶,茶喝到一半的时候,他大概会开口:“我考虑过了,我们最好还是分手。”整个过程要不了半个小时。

    我低头看表,那么在北京时间八点左右,我就不再是聂亦的未婚妻了。

    该发生的总要发生,我打开窗户探身出去,正准备开口,聂亦同那女孩的背影却已经转过街角。

    再次见到聂亦是在一个小时后。

    玉琮慈善学校是那种铁栏做的围墙,不远处有个篮球场,其时球场上正有一场比赛,我站在围墙外一棵树干巨大的细叶榕后,看聂亦姿势漂亮地投进一个三分球。大约是老师带着学生们打友谊赛,场上除了聂亦,还有一位戴眼镜的男老师,其余全是半大的孩子。

    原本是来找聂亦完成这场最后的谈话,从学校墙栏外遥遥看到这场比赛,却忍不住停了脚步,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站到了细叶榕背后。

    视力太好,距离挺远也能看到聂亦熟练地转身运球过人,快速上篮得分。

    哨声响起,比赛结束,场上喝彩声此起彼伏,一个高个儿男孩兴奋地跑过去抬手同聂亦击掌。聂亦的额发湿透,嘴角似乎浮出一个笑容。我有一瞬间恍惚。

    回神时球场上已经没几个人,孩子们纷纷涌去水池边洗手。水池就建在进校门向右,离我站的地方没几步。聂亦最后一个到水池旁,低头洗干净手上的尘土,又捧了几捧水浇在脸上,抬手拂拭掉脸上多余的水珠,起身边解开手上的护腕边朝我走来。

    确切地说,是朝与细叶榕一墙之隔的休息长椅走来。

    他在长椅上坐下,随手将护腕放在旁边。

    正想着我是不是应该出现,早上见过的那个短发女孩已经拿着一瓶苏打水小步跑了过来。女孩面目清秀、气质活泼,直直将苏打水戳到聂亦眼前,眉眼弯弯:“喏,补充水分。”

    聂亦站起来,女孩握着苏打水往后退了一步,小声嘟哝:“你是不是又要说不用麻烦,你不喝苏打水?我妈可都告诉我了,你的食谱里可没这个禁忌!”

    聂亦伸手接过苏打水。女孩重新弯起眉眼:“这就对了。”顿了顿,又道:“总觉得这次你过来和以前都不太一样,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聂亦没有回答,女孩干笑:“好啦,我知道就算有烦恼你也不会告诉我,不过,知道我们普通人都怎么对待烦恼吗?”她竖起一根手指:“有句话叫趋利避害,如果有事让你烦恼了,离它远远的就好了,有人让你烦恼了,也离他远远的就好了。”

    聂亦终于开口:“为什么?”

    女孩叹气:“道理很简单呀,有病灶让我们的身体不健康了,治疗的最好办法是切除它,同理,有情绪让我们的精神不健康了,痊愈的最好办法不就是割掉它,舍弃它吗?烦恼是一种坏情绪对吧,所以如果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情让你产生了这种情绪,那这个人这件事对你来说就太危险了,不应该离他远远的吗?”

    聂亦淡淡道:“危险?”良久,突然道:“的确挺危险,要想个办法。”下课铃响起,他将喝完的苏打水瓶子扔进垃圾桶,将护腕重新扣在手上朝教学楼走去,女孩在背后招呼:“哎,聂亦你等等我。”

    很久之后我才从榕树后面走出来。

    我无意偷听这场对话,实在是没法儿走开,从聂亦说出“危险”两个字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整个人差不多僵硬地贴住树干没法儿动。聂亦的选择已经毫无悬念。我原本是期望能有一次正式的会面,让我得知最后的结果,实在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得知聂亦关于我们这段关系的宣判。

    我拨通陈叔的电话请他准备回程,老司机在电话里试探:“聂少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我顿了两秒,尽量轻松道:“他还有事情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