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告别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龙王殿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a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自从弟弟失踪之后,母亲这些年一直有妇人病,时断时续。她再也没怀过孩子,被许盛业说成只吃食不下蛋的母鸡。

    “是只母鸡都能下蛋,你连母鸡都不如。”这是他总是挂在嘴边的话。

    母亲吃了我配的药,会有些好转;等到听了许盛业这些话,便会转向郁闷,积结于心,旧病便会复发。

    在我12岁那一年,她反反复复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终于彻底垮了。她好的时候少,病的时候多,每天不是吃这个药便是吃那个药。

    许盛业的脾气,随着母亲身体的转弱变得越来越暴躁,说话更不留情面,甚至抬手就打。

    真正的恶性循环。等我经历了许多事情,穿越很多时光,才渐渐明白,人力,纵然我有些超越一般人的能力,也是抵不过天命。而很多时候,天命在人的内心里。

    千多年后曾经有个病人找我求医,我在净室内坐了半个时辰,澄心静气,摒除杂念出来坐在他面前,闭上眼睛感受他的气场。过了一会儿我睁开眼察看他的神色肤色脸色,仿佛看到了许盛业坐在我的面前。

    我低沉而自信地说出病情:“先生肝上有病,症状不轻。事在人为,还看天命。先生恐怕在家于妻儿有些刻薄,肝火旺,易动怒。我配药可以,但是你也需修身养性,若再肆意妄为,恐怕就是菩萨出手也无可奈何。”

    对面的人一脸的愕然,随后表示一定遵医嘱。

    两年过去,碰到当初的引荐人,那人说:“还记得上次来问药的中年男么?还是政府官员呢,上周刚刚开他的追悼会,肝癌。”

    我闻之不动声色,叹一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引荐人道:“从你这拿药回去后,好了小半年,去医院差,各项指标都降低,老毛病又发作,常常对着妻儿怒吼发脾气,妻儿稍有异议,他便吼着说人家看他病,故意气他,想他快死。没想到最近半年,病情急剧恶化,再入院开刀做化疗,根本无济于事。”

    顿了顿,引荐人又道:“此人功利心太重。本来以局长之位退休,也没什么不好,偏要更上一层楼,这其中的勾心斗角,企是一般人能想象的?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全撒在妻儿身上。可怜这次追悼会,我看他妻儿,倒不十分悲痛,好似解脱了一般。”

    害人者最终害己,对人好,尤其是对亲人好,便是对自己好,这是很多在滚滚红尘中厮混的污胎浊子所不能明白的。

    那时的许盛业,已经是许家村的红人。他是许氏的宗亲,在外面完全独当一面,代表大宅在外走动,替大宅里的老爷少爷做一些不方便出面的事情,打理生意。有时候有些人要求族长办事,都会带着礼物找到他说合。他手头的钱越来越松泛,自我感觉越来越膨胀。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儿子来承继他挣下的家业,可惜这儿子迟迟不来。

    他在外替族长奔走的日子,我和母亲都很轻松,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母亲的身体也会好一些,我跟母亲同桌吃饭,同床睡觉,相亲相爱。只要他一回家,家里立刻被阴云笼罩,我只盛下小半碗饭,夹些素材,用汤泡着,三口两口吃完,肉和鱼碰都不敢去碰,省得听他闲话一串一串地冒出来,倒了胃口。

    只要许盛业回家,阿丑和阿牛哥都会悄悄带东西给我吃。阿丑通常带些糕饼,而阿牛哥知道我吃不饱,通常会悄悄塞给我一些用荷叶包裹的饭,有时候是涂了酱的鸡蛋饼,有时候是香喷喷的酱油拌饭。

    有时候就是一两只白煮蛋。

    白狐阿雪,已经很久没有碰到她了。有时候我跟阿丑还是会结伴上山,但是再也没有碰到过她。有一年冬天,我半夜里睡醒,听到门外有响动,隔着窗纸感觉外面似乎很亮,便打开窗梢推窗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外面白雪皑皑,银光一片。而晶莹的雪地上,有几只狐狸的脚印在院子里画了几个圈。

    我跳下披着衣服跳下床,急忙忙地穿上鞋,悄悄地走出我的房间,打开堂屋的门,蹑手蹑脚地踩着雪站在门口,轻声地呼唤:“阿雪,是你吗?”

    一道白光自阴影里冲出来。阿雪的嘴蹭着我的裙角,像是在跟我亲热地打招呼。

    我蹲下身抱着她的头颈,脸贴着她那华丽柔软的皮毛,轻声地说:“阿雪,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自从那次你帮我从狼嘴里逃出性命,我们就没再见过面。你好吗?下这么大的雪,你找不到吃的了吧?饿不饿?”

    阿雪眨眨眼,在我的脸上蹭来蹭去。

    我发出邀请:“阿雪,到我房间里去吧,外面太冷。”

    阿雪摇摇头。

    我当时没想明白为什么阿雪拒绝我的邀请。很久以后才醒悟——温暖的房间会让她本身失去对寒冷的抵抗里,这是野生动物生存的大忌。当这些野生动物演变成宠物之后,她们的命运边不能由自己掌控,喜怒哀乐甚至生存,都要交在人类的手里。

    阿雪是一只十分聪明的白狐,她懂得很多。

    我当时只是觉得,作为朋友,应该彼此尊重对方的意愿。如果她不愿意,我便不能勉强。我对阿丑说:“你等我,我给你找点东西吃。”

    于是我转身回到灶间,轻手轻脚地打开橱门,在里面找了些麦饼和薯类,用裙裾兜着回到门口,放在阿雪的眼前。

    阿雪显然是饿了,急急地吞吃着,就着台阶上晶莹的白雪,一口一口。

    我又问:“你很渴吗?这雪冷不冷?我给你舀点水吧。”说着不等她有所表示,我转身回去,拿了碗在从水缸里舀了一碗水放在她面前。

    很快水和一大半干粮被她吃光。我再次回到自己的房间,用两块布袋结成一块搭袋,又放了些干粮在两边的袋内,架在她的背上。

    “阿雪,如果你还找不到吃的,就到我这里来,我在家里等你。”我轻声说,手抚过她美丽的皮毛,落在她的头上。

    她用嘴蹭着我的手良久,慢慢地转身。

    我忽然想到,她是翻墙跳进来的。如今背上驮着干粮,无法再跳墙出去,否则干粮会落在院子里。于是我踩着雪出门,跟她一起走到院门口,轻轻地打开院门,放她从大门出去。

    她一步三回头地跟我告别,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转身回房,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清晨早早起来,拿了铲子和扫把,清扫院内的积雪。

    不是小小年纪我就勤快,我只想把深夜留在院内的痕迹,我的脚印和阿雪的足印,清除干净。

    蒙蒙亮的晨蔼中,我弱小的身影挥动着巨大的铲子,显得格外单薄。

    张大娘早起看见,跑过来隔着院门冲我招手,另一只手的手指放在唇上做“嘘声”的动作。我将铁铲竖在院门边,走过去轻声问:“大娘,你叫我做什么?”

    张大娘用一双温暖的手拉我朝她家里走,说:“爹娘还没起呢?还没吃饭吧?走,到大娘家,大娘今儿做蛋饼。”

    我赶紧说:“等我关了院门。”

    张大娘锅里熬着粥,香气四溢。她烙了蛋饼,一人一只,张大伯和阿牛哥阿田哥的略大些。阿牛哥心满意足地说:“娘,我以后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天天可以吃蛋饼。”

    阿田哥鄙夷地说:“看你那点出息!”

    阿牛哥白他一眼,说:“我是没出息,不像你指望着读书做大官呢!将来做了大官,不指望你给爹娘养老,别忘了将爹娘接过去吃几天山珍海味就行了。到时候万一讨饭打你门前经过,别转过头说你不认识这个叫花子!”

    阿丑伸了个懒腰,笑着说:“啊哟,二哥你什么时候能当大官啊?我都等不及了!是不是你当了大官以后,朋友啊啥的都是大官了?娘,你还是先别给我找婆家了,等二哥当了大官再给我找,是不是我就能嫁个大官,以后做官太太啊?”

    我“噗”的一声,含在嘴里的粥几乎全喷出来。

    阿牛哥接口道:“只怕你等到的时候,也变成老姑娘了。知道的是你等着当官太太等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丑得嫁不掉呢!”

    阿田哥脸涨得红红的,不知道该怎么发作才好。

    张大娘大喝一声:“饭堵不住你们的嘴!”

    几个人都安静了。张大娘命令:“阿牛,吃完了没?吃完了去把院子的雪铲干净,再把门口的雪也铲干净。顺便把阿草家门口的雪也打扫了,省得你闲着也是磨牙。”

    阿牛哥兀自带着一副忍笑的模样放下碗离去。

    我坐着有尴尬,赶紧站起来说:“我也一起去吧。”

    张大娘赶紧说:“阿草莫要去了。你跟你阿丑姐在房内纳鞋底吧。哎哟,你们两个,眼看着到了出嫁的年纪,赶紧学点针线女红吧,否则到了婆家拿不起针线,让婆婆看不上不说,还让妯娌小姑子取笑。”。

    一席话说得我跟阿丑红了脸去她房里,拿起张大娘这几天粘好的鞋底看了又看。

    那时候普通百姓的鞋大多是布做的,鞋底更是用碎步和浆糊,一层一层地刷在一起后用麻绳纳在一起,号称“千层底”。这种鞋底,一般的针穿不透,要用锥子扎好孔,再把穿了麻绳的针穿进去拉紧。纳鞋底是功夫活和力气活,一般妇女拉家常的时候,都带着鞋底边纳边说。

    我和阿丑在针线上都欠点功夫。我是因为要帮母亲料理家务而耽误,阿丑完全是因为不喜欢针线,而张大伯和张大娘宠爱她,一直也没强迫她学。

    阿丑的床铺上,堆着几双布袜和鞋面,都缝了一半就撂在一边。

    “针线太难了!”阿丑摊摊手,一边抱怨一边没有任何不好意思。

    针线对她恐怕不是难不难的问题,而是坐得住坐不住的问题。我抿着嘴看她笑。

    她一把将我推倒在床铺上:“讨厌!你也笑我!”

    我忍不住笑出声。我们俩在床铺上滚成一团。

    我听到张大伯隐隐约约在外面说:“你让她俩在一起,还能做什么针线!”

    张大娘叹息道:“自己的闺女我自己还不知道?我哪里是让她们俩在一起做针线?我是让阿草歇歇。可怜见的,都瘦成一把骨头了,拿着那么重的铁锹铲雪。你看看,这就是在后爹手里讨生活的孩子的苦楚。我说当家的,我可跟你说好了,哪天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的,孩子长大成家之前,你可不能给他们找个后妈回来!”

    阿丑的卧房在张大娘和张大伯卧房的里面,跟堂屋隔着一间房,一般听不到外面的说话声,故而张大娘和张大伯会说些不想让我听到的话。那天我跟阿丑没打算说什么私密悄悄话,所以没关房门,隐隐约约地听到些。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跟事情的表面,原来可以有完全不同的解读,即使有些“事实”是大家亲眼看到的。不同的人对一件事情的解读,可以是完全相反的。

    因为每个人基于自己的经验,可以做出自己的判断,至于这个判断离事实有多远,那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一般来说,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所看到的,所推论的,都完全正确,是事实,是真理。

    许盛业对我和母亲是比较刻薄,但是他还没刻薄到让一个发育不完全孩子天不亮起来铲雪,而自己又回被窝呼呼大睡。睡觉之前,这场雪还没下,他根本就不知道一夜之间,人间变成白雪琼瑶的世界。

    在这一刻这一点上,他很冤枉。

    张大伯道:“啧啧,你说啥呢?阿草的娘可是亲娘!我倒想跟你说呢,万一我有个山高水低的,你可千万千万别再找汉子了。自己辛苦点,把孩子都拉扯大再找吧。好在阿牛也大了,顶一个壮劳力。阿丑一出嫁,只把阿田熬出来就行了。”

    张大娘鄙夷地说:“嘁嘁嘁!告诉你,亲娘就是亲娘!亲爹死了,亲娘还是亲娘。可是呢,亲娘在,亲爹才是亲爹;亲娘死了,亲爹就不是亲爹了!我要是死了,你说你会做饭呢还是会缝衣?别说咱们孩子喝西北风,就是你自己大概都吃不饱穿不周全呢!我们打个赌,我要是死了,只怕你坟头还没干呢就找了新人了!许盛川家的三个丫头怎么样?还不如阿草呢!可怜做童养媳的做童养媳,留在家里的整天被后娘不是打就是骂,还不让吃饱饭!”

    张大伯往地上“呸”了三声,说:“乌鸦嘴!好好的大清早你说什么丧气话?死啊活的也不忌讳!阿草还在里边房里,你说话这么大声也不怕别人听见!”

    张大娘也笑着往地上吐了三声:“啊呸呸呸!不说了,乌鸦嘴,眼看就过年了,不说丧气话。”

    母亲那边醒了不见我,顺着院子里留下的薄薄的脚印找到张家,看我跟阿丑一起纳鞋底,笑着跟张大娘说:“你看,这孩子,自家有饭不吃,大清早跑到邻居家来蹭饭!”

    她回到家里,许盛业借题发挥地说,我年纪越来越大,心却越来越野,大清早跑到邻居家去吃早饭,让人知道了,以为是他刻薄继女。他骂骂咧咧把我数落一通,接着责骂母亲没有好好管教我,连累他的名声受损。

    母亲解释了一句:“她起得早,被张大嫂叫过去跟阿丑一起学针线。阿丑一个人不肯做,眼看要出嫁了,针线活拿不出手——”

    许盛业眼睛瞪得铜铃大:“还说人家阿丑,你自己的孩子针线好了?你看看,白养这么些年,她做过一双鞋不曾?”

    母亲有理说不清,再说下去眼看他又要暴跳,说不定还会打人,赶紧闭上嘴停止为我辩解,让他罗罗嗦嗦把我们母女一起贬个够才算完事。

    反正我在张家,耳不听心不烦。

    自那个冬天的雪夜之后,我再也没在巴州见到过阿雪。我们俩从此人狐两别,音信渺茫。

    但是我的生命,却独自走过最黑暗的时期。